天阙杀

　　哥舒衍一动不动，看上去直如但求一死。可惜，那破风之声却在他耳边嘎然而止，叮的一声，那夺命的飞刀似被什么撞了出去。不必睁眼去瞧他也知道，定是宋青以手中□□将它挑飞了去。

　　宋青出手救他，他毫不意外，也并不感激，只微微抬起眼皮，默默看向哥舒猎魇，幽蓝的瞳眸被暗夜浸染成了毫无光亮的沉黑。

　　哥舒猎魇一脸阴翳，并不因哥舒衍的死里逃生而庆幸，看向儿子的目光反而更加狠绝。

　　宋青坦然收回□□，亦是面沉似水。哥舒猎魇诸多过分的言语挑衅都没能让她真正的动气，可这一回，她却当真有些生气了。

　　她对哥舒衍虽谈不上有多反感，却也绝没有半点好感，她不喜他不择手段的行事做派，却十分欣赏他为了长久的民族利益而秉持的决心与雄心。

　　每一个为民族而战的人，都值得尊重，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敌人。

　　因而，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对哥舒猎魇道：“哥舒汗王对自己子民的生死饥寒不闻不问，却躲在这天山之上作威作福，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人！”

　　哥舒猎魇将阴狠的目光转向宋青：“果然，哥舒衍已投靠了宋氏！”

　　哥舒衍紧抿的薄唇一挑，投靠么？若哥舒猎魇认为这样的解释可以缓解他内心深处对突厥一族的愧疚，不妨就让他那么以为吧。一个连民族都可以舍弃的人，还能指望他维护自己的儿子么？

　　哥舒衍默不作声，宋青等人就更不会替他解释了，哥舒父子反目，于目前的形势而言，当是有利而无害。但宋青却不喜哥舒猎魇的语气，便冷笑道：“哥舒部的存亡，汗王虽不在意，左贤王却不能不放在心上。那些一心追随于你的部族子民，若知道他们全心信任的汗王，为了一已之私而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他们还会否如往日般俯首听命？说不准，就此罢黜你这个汗王也未可知！
　　左贤王一片苦心，皆是为汗王考虑，可惜汗王却似乎只把这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当真是令人齿冷！”

　　宋青这一席话，意在点明哥舒猎魇自私自利，从而挑拨哥舒猎魇与其哥舒部下属之间的关系，然而，冷眼一扫，哥舒猎魇左右一众侍从，皆目光沉定，没有丝毫动摇之色。

　　哥舒猎魇自然也是深谙其意，因而也不动怒，反而恢复了平静，慢慢悠悠道：“在我面前挑拨我的人，该说你胆色过人还是愚蠢之极呢？你进了这天山，便是进了鬼门关，让你在死前见她一眼，已是我看在她的面子上，能给你的最大恩赐，你一再惹恼我，是连这个恩赏也不想要了？”

　　宋青一直不清楚哥舒猎魇为何非要掳她过来，如今听到他一而再的提起‘必死’之言，宋青不免心中犯疑，若哥舒猎魇要的是她的命，那早在妖风坳她落水之际，岂不最是万无一失？可偏偏那时黄金门要的是‘活着的宋青’，这才无端生出许多波折。

　　可如今看哥舒猎魇的样子，显然并不是在吓唬她，可他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引她来此，还要给她这许多拖延防备的机会呢？

　　宋青想不通，于是她直接问：“汗王当真是想要宋青的命？”
　　哥舒猎魇似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怔了一怔后扬声大笑：“怕了？”

　　“怕，便不会来了！”宋青断然道：“我只是不明白，汗王若当真想要宋青的命，恐怕一年前，宋青便活不成了。就算是今日，汗王若想要咱们几个人的命，在这天山之上，当有更好的办法引咱们自断生路，又何必舍简求难，凭添许多变数？”

　　“变数？”哥舒猎魇哼了一声道：“在我看来，只是浪费点功夫而矣，最终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你会死，他们也会死！只不过，在那之前，我还需要你帮我确定一些事……”

　　宋青盯着哥舒猎魇，等着他继续解惑，但恰在此时，两个黑衣护卫抬着一只肩舆自一个隐密的洞口飞奔而来。

　　哥舒猎魇转身去瞧，未尽的话便生生断掉了。

　　宋青的注意力也被那黑衣护卫扛着的肩舆所吸引，只见那无遮无盖的肩舆之上，坐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因那两个护卫的健步如飞，使肩舆颤颤悠悠的上下颠簸，那老者看上去很是用力的抓着肩舆的扶手，但整个身子却还是被一上一下的抛来抛去。

　　待护卫停下，肩舆放稳，那老者才抚着心口，晃晃悠悠站起身来，立刻便有侍卫上前去扶了他，慢慢迈下了肩舆，又喘了几口气，才抬头在火把照耀下的众人身上扫视了一圈，那春风拂柳一般的目光似乎平淡无奇，但每个被他看过的人都有一种被人窥视内心的感觉。只有在看到宋青时，老者顿了一顿，而后眼中精芒一闪，面上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喜色。

　　哥舒猎魇很想多观察一下老者的反应，但手上传来的痒痛难耐，让他不得不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若是定了神，先给我瞧一瞧这手掌吧。”

　　哥舒汗王对这老者并无谦恭之态，但语气上也算是礼遇有佳了。宋青不免有些疑惑，这枯瘦老人是何身份，能让向来目中无人的哥舒猎魇这般客气。

　　洛天涯似知她疑惑，在她身后轻声道：“西夜国师，皇室大祭司！”

　　宋青顿时了然，想必‘魂引’之事，便是由这个人告知给了哥舒猎魇，可是，他既然是西夜国师，又怎会甘心为突厥汗王所用？

　　其实不止宋青，洛天涯和哥舒衍也同样在心中盘算这个问题，以他们所查到的信息，这大祭司自称有起死回生之能，哥舒猎魇养着他，也只该是备不时之需，无论如何，重生一事，总要先死，才可再生。

　　他们可不认为，哥舒猎魇对这个大祭司，已然信任到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诸人心思各异时，哥舒猎魇已将那中了芒刺之毒的右手递到了大祭司的眼前，大祭司只打眼一瞧，便蹙起了眉头：“这……这是芒刺之毒！”

　　哥舒猎魇见他果然认得，不由面露喜色：“大人可解得？”

　　大祭司摇了摇头：“这芒刺原是大漠深处的一种毒虫，其身上遍布肉眼难辩的毒刺，那毒刺比人身上的毛孔还要细上数倍，因而只需轻触，那毒刺便立刻钻入皮囊，初时使得皮肤刺痒灼痛，时久便会溃烂蔓延……若想解毒，其实也不难，只在芒刺毒虫出没的地方，找到其粪便，以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处即可。”

　　大祭司说得缓慢，又废话良多颇有卖弄之嫌，哥舒猎魇早已不耐，待最后听得他说要用芒刺粪便才可解毒，心已凉了半截，却仍不死心地追问：“此时再去找那芒刺粪便已然不及，大人可还有其它解法？”

　　大祭司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哥舒猎魇肿成透明的手掌：“本尊所知，唯有此法。汗王若不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找来解药，那么最好的办法，便唯有……”

　　关键之处，他并未说出口，但哥舒猎魇却已然了悟，尽管他之前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如今听到大祭司的宣判，他仍是禁不住脸色发白。

　　宋青突然笑了一声：“汗王如此英豪，壮士断腕的那点小痛，定当不在话下！”

　　哥舒猎魇猛然转头狠狠瞪着宋青，大祭司也转向宋青，虽刻意装出一副云淡风轻，但眼下的肌肉还是不受控制的颤了颤：“这位小姑娘，便是……宋青？”

　　宋青莞尔一笑，突然不答反问：“你可认得我娘？”

　　大祭司一怔，哥舒猎魇也没想到宋青会如此直接了当，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正想出言阻止，却听大祭司道：“本尊身为西夜国师，自然识得望月公主。”

　　望月公主！这是宋青头一回听人提及母亲的名讳，这般亲切又随意的一个称呼，竟使她胸口发热，喉间不禁哽了一哽，但随即便被她深呼了几口气，压了下去。

　　“你既然是西夜国师，为何要替突厥人做事？”宋青劈手一指哥舒猎魇：“我娘便是死在他的手上，你不会不知吧！”

　　大祭司颇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想不到望月公主的后人，居然也逃不脱凡夫俗子的眼界！”

　　宋青撇了撇嘴：“追名逐利、卖主求荣的人比比皆是，你并非第一个也非最后一个，若大方承认了，我还少看轻你几分！如此故弄玄虚，到是有失你西夜国师的身份了。”

　　大祭司被她叫破了身份，却也不意外，只连连摇头，欲要再度分辨，却被哥舒猎魇拦下：“大人先不忙赐教，待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言罢，他向旁边侍立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立即将手中捧着的一个长长的木箱双手奉上，哥舒猎魇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画轴，转身看了看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偷窥这边的米公公，唇角微微一挑，刷的一抖，一幅画像便跃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米公公不明所以，因而除了避讳的移开目光之处，并无其它反应，但余者，包括宋青、洛天涯、哥舒衍以及大祭司在内的所有当事人，皆是一副惊愕之色，怔怔然僵直了目光，良久不错一错眼珠。

　　哥舒猎魇并没有去看那画像，而是仔细的欣赏着众人脸上的表情，直到众人脸上显现出与他初见这副画像时一般无二的表情时，他才冷笑着收回视线，却在回眸之间，发现那个无声无息的守在宋青身后，毫无存在感的黑衣银面护卫，正在冷冷盯着他，如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哥舒猎魇心头一跳，不禁眼眸微眯，目光凛冽地扫向那人，那人不避不闪，坦然迎视，面具后面的表情虽看不见，但那眼中决绝的杀意，却如凌厉的箭锋，直逼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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