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就在哥舒衍与阿丑用目光厮杀的功夫，宋青已然恢复平静，平静之后便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梵天逝是夜贵妃的故旧，若要冒着风险参与夺嫡之战，自然也是要助夜贵妃的儿子凌楚寒。天恒帝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此节？那么他为何要派米公公去替凌楚寒找来一个帮手呢？

　　这个问题她想不通，便直接问了米公公：“皇上为何要找梵天逝？”

　　米公公目光一颤，不自然的躲开了宋青的逼视，想了想，却道：“王妃既问，老臣本不该隐瞒，但此事，事关皇家机密，说出来，又与宁王妃并无益处，恕老臣不能相告。”

　　他说得这般坦荡，宋青反倒不好逼问。但身后的阿丑却是一声冷笑。宋青对于阿丑的反应很是疑惑，而米公公则干脆便是警惕了。

　　对于这个冷冰冰一身阴冷之气的救命恩人，米公公本当是感激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人那面具之后的目光太过犀利，似乎能看穿他所有秘密，这本是一种直觉，作不得数，但如今听到那人冷笑，米公公忍不住一个机灵，多年君前侍奉的眼色，告诉他该闭嘴时当闭嘴。

　　米公公当真闭了嘴，垂下眼，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宋青见此，更加不好多问，便看向摆弄着锁头的洛天涯。洛天涯的目光始终不离锁身，却仿佛长了后眼，瞧见了宋青的犹豫踌躇。于是淡淡问了一句：“另一张画像呢？”

　　米公公松松耷拉着的眼皮微微的抖动着，半晌不语。就在几人都以为他不欲作答时，他却突然回了两个字：“丢了。”

　　洛天涯淡淡嗯了一声，再度轻描淡写的道：“他让你用那画像作饵，想钓的又是何人？”

　　“没有！”米公公条件反射似的一口否认，却忽略了洛天涯言语中那大不敬的一个‘他’字，他将蜷缩着的身子又往笼子里缩了缩，这才颤颤微微说了一句：“没有用画像作饵。”

　　洛天涯却是一眼也未曾看过他，若无其事道：“也对。作饵的不是画像，而是他笔墨丹青下的那些假情假意。”

　　洛天涯的尖酸之态，令宋青大为稀奇，但还不及仔细琢磨这酸气的深意，却听米公公喝了一声：“公子！”

　　米公公毕竟虚弱，虽是气灌丹田的一声，却因为底气不足而终没有他想要的那般气势，反而尖锐得刺耳，他喘息了一阵，放缓了声音道：“这位公子，想必便是洛公子了。”

　　洛天涯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给他一个。

　　米公公看着他那被银色面具遮盖的脸，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与我无干。”他刚起了个头，便被洛天涯平静的语声打断了：“我只想知道，他此次让你远赴西域，是为了要查清楚画中人的生死，还是为了找出画中人背后的势力？”

　　米公公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

　　但言犹至此，宋青却是听明白了七八分。看来天恒帝果然是因楚心阁中发现的那个逃生水道而起了疑心。

　　她曾在洛天涯的口中得知，真正的楚心阁曾被大火烧成一片灰烬，现在的楚心阁只是一座赝品。

　　洛天涯作为洛氏后人，对当年的事自然要比旁人知道得多。因而宋青从没有想过，要越过洛天涯去查洛家的事，但洛天涯，却从没有告诉过她，当日与楚心阁一同化为灰烬的，是何人。

　　虽他没说，但宋青却从凌楚寒的信息中得知，洛东南独女洛楚楚，确是死于那一场大火。

　　宋青早便从天恒帝对楚心阁微妙的态度中，猜测到天恒帝与洛楚楚之间，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愫。若当真如此，那么天恒帝定然是为洛楚楚的死伤心难过，故而制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赝品，借以追思佳人。

　　可当‘逃生水道’出现，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他以为死去多年的人，或许并没有死，亦或许，那个人是故意制造了假死只为了摆脱他……天恒帝当时是何心情，旁人当然不得而知，但他却在发现了‘逃生水道’仅一夜之后，便派米公公带着画像远赴西域。

　　至于为何要派一个没有武功的米公公……或许只是因为信任，也或许，只有米公公同时知晓那两张画像背后的隐秘。而画像中人，一个是米公公已说出口的夜贵妃，另一个，除了焚身在楚心阁中的洛楚楚，还能是谁？

　　一时陷入寂静，栏杆另一端的深渊里，呜咽的风声便真切起来。几人心思各异，却都沉吟不语。

　　只听‘咔嚓’一声，铁笼上那沉重的铁锁，竟被洛天涯打开了。

　　几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被这轻微的声响一惊，一时之间，竟都怔怔看着那铁锁，无人有所动作。

　　可就在此时，山壁两侧突然亮起火把，一只又一只，绕着圈的，将几个的位置照得通明。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除了米公公，余下四人皆无动于衷。米公公则惊恐地抱着头，缩身在铁笼之内，全身抖若筛糠。

　　“怎么，不吃惊？”一个混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底气十足的哈哈一笑：“埋伏了这许多人，难保不留破绽，你们几个，个个都是内家高手，有所察觉，也非难事，到是我的疏忽了。”

　　这个自称‘疏忽’的人，语气中却并无半点懊恼，显然他并不在乎这个布置是否先一步被人看穿。

　　宋青和洛天涯缓缓站起身，看向他们方才走出来的那个洞口，那里正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迈步而出，却只是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立时便有一个黑衣大汉，将手中举着的一个石椅放在他的身后，那石椅分量不轻，落地时‘咚’的一声，震落了山壁上的几块石头，骨碌碌滚下深渊，便没了声音。

　　宋青几人这边也觉得脚下一震，吓得米公公惊呼一声，蜷缩得更紧，更加不敢露头。

　　哥舒衍神色复杂的犹豫了一下，便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恭声道：“父汗……”

　　预备请罪的话只开了个头，便被那稳稳坐在石椅上的哥舒猎魇打断了，然而哥舒猎魇目光所及却并不是他，而是站在铁笼边上的洛天涯，他若有所思的道：“听闻墨家机关术概不外传，这把锁便是墨家所制的九重天……果然浴火盟之主，皆是墨家传人。”

　　一语不胜唏嘘，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却令宋青都吃了一惊。无论是浴火盟还是墨家，于她而言，都只存在于传说中，当初得知洛天涯与浴火盟关系匪浅时，竟从未想过他会是盟主之尊！如今想来，当真是自己太过愚钝！而哥舒猎魇提及的墨家，那可是机关术的鼻祖！她明明自幼便见识过洛天涯在机关暗道以及兵器机巧上的过人之处，却也没有想过，他师承何人！

　　在场的其它人，并不知洛天涯在机关暗器方面的造诣，因而相较宋青，对于‘墨家传人’这几个字，则更多了几分震惊。反到是身为众人焦点的洛天涯却是面不改色——当然，他脸上戴着面具，改不改色也无人得见，只是那一双眼，没有半点波动。

　　他淡淡道：“汗王说错了，我只是替盟主掌管浴火令而矣。”

　　在场众人，皆被他一句话将重点转到了浴火盟盟主的身上，只有宋青，以她自幼对洛天涯的了解，他刻意回避的问题，多半便是默认。就如此时，他只提了浴火盟，却将‘墨家传人’这个话题，轻松揭过。

　　果然，就连哥舒猎魇也颇为惊讶：“你不是盟主？不可能！”他倏然起身，快速踱了两步，又抬头狠狠盯着洛天涯：“二十七年前，我初见他时，便是如你这般，白衣银面……哼！当真是绝世出尘的风姿啊！”

　　他说到此处，顿觉失言，一转身再度坐回石椅之上，语气已明显有些急躁：“若你不是盟主，谁才是？”

　　洛天涯丝毫不为所动：“该知晓时，汗王自然便会知道。”

　　哥舒猎魇与洛天涯对视半晌，突然冷哼一声：“不必拿浴火盟来威胁我，我能灭他一次，便能灭他第二次！”

　　这狂妄之言一出口，许多人都面露震撼之色，就连单膝跪地的哥舒衍，都不免抬头瞧了哥舒猎魇一眼，当年浴火盟如何销声匿迹，江湖中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说盟主意外身亡，盟众群龙无首，自行解散的，亦有说盟中利益分配不均，内部自相残杀，导致百年功业一夕尽丧……当然还有更多千奇百怪的传说，但却没有一个，能跟突厥人扯上关系。

　　这当是一个秘密，被哥舒猎魇保守了数十年的秘密，可为何他今日竟然这般随随便便说了出来？
　　宋青心头一沉，不禁转头看向洛天涯。洛天涯一惯的漠然，平静的目光一动不动，淡漠到目中无人。

　　这让哥舒猎魇觉得他明明是在看着自己，自己却又仿佛压根没入得他的眼。在这一瞬间，他再次笃定，这个年轻人太过高深莫测，今日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想到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即将成为一具干尸，他便再没兴致去探究他的来路，与之相比，亟待解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哥舒猎魇将目光移向铁笼中蜷缩成一团的米公公，突然道：“你刚刚提到了梵天逝？”

　　米公公明明埋着头，却仍然能感觉到哥舒猎魇的目光正压在他的头顶之上。被突厥人抓住之后的种种酷刑，已经在他身体里烙下了条件反射般的恐惧，但无论如何恐惧，他都没有对突厥人透露过半个字。一来他并不确定，天恒帝是否当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已经不在了。二来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但他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便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就算为了活着，他也要忍受着折磨，做出一副保守秘密的姿态，起是视死如归，哥舒猎魇就越是怀疑他藏着的秘密分量极重，更加不会轻易弄死他。只要不死，他总有逃出去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迟，更没想到，哥舒猎魇突然将他关在笼子中挂到这里，竟是为了引来宋青等人，套他的话。

　　方才他与宋青说的那些话，也不知他听去了几分。米公公暗自庆幸他保留了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没有说出来，如此，就算到了九泉，也当对得起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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