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四月初，东凌军队终于攻破成都，青川国主夏侯炎携亲兵逃往保宁府，至此，东凌军队已拿下青川东部的一半领地。

　　而包括夏侯炎所败逃的保宁府在内，仍有夔州、顺庆、重庆以及潼川五府，并未被东凌军队攻克。

　　东凌军队在主帅姚谦和副帅鲁平的统领节制之下，对青川军以外的平民百姓，都采取不杀、不欺、不抢的策略，就算粮草供应不济时，东凌兵将也未曾强抢过青川百姓的一粒米。因而一路打到成都，并未引起百姓的强烈抵抗。

　　至成都后，东凌军暂且原地休整，至于下一步是要往松藩方向用兵，还是一鼓作气拿下苟延残喘的夏侯炎，还要等待东凌帝的诏令。

　　这场仗打得极为顺遂，几乎没碰到久攻不下的硬仗，因而东凌兵将的损失并不大，再加之青川百姓较为安顺，一路留守城池的兵士勿需太多，因而安营清点之后，竟还有近十万兵力。

　　这让姚谦和鲁平很是得意，二人雄心勃勃、跃跃欲试。只待新帝诏令一到，无论是松藩还是保宁，皆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然而，待新帝诏令到了，两人却皆是傻了眼。

　　新帝旨意，命姚谦与鲁平二人，将军权移交给随旨而去的新任主帅崔跃，并命二人回京候旨另择重任。

　　二人尚未领旨，属下参将便纷纷叫嚣起来：“这是要卸磨杀驴还是怎地？”

　　来传旨的崔跃因是世家子弟，向来看不上这些寒门出身的粗莽武夫，此次又有皇命加身，见这些人对着圣旨就敢口出污言，一怒之下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姚谦。

　　姚谦虽也是气闷难平，但终归是君命难违，长叹一声，便欲领旨谢恩，可他那叩首的动作尚未做到家，便被一把腥热的液体兜头浇下，仓皇间尚未分清那是什么液体，一颗新鲜的人头已骨碌碌滚到了他的眼前。那个刚刚还在颐指气使，拿剑指着他的崔跃，如今，只能用一对几欲凸出来的眼睛，死鱼一样地瞪着他，却永远也闭不上了。

　　姚谦大骇，手脚并用的退出老远，冷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他抬手一抹，竟然是尚带着余温的鲜血。

　　鲁平手中握着他惯用的宽刃大刀，刀尖的血嘀嘀嗒嗒掉在青石板上，再看随崔跃同来传旨的几名亲兵随从，皆已被在场的几名将官一刀斩杀。

　　姚谦惊恐地瞪着鲁平，已说不出话来。

　　鲁平却是面色平静，将刀尖上的血在崔跃那没有脑袋的尸体上擦了擦，这才从容走到姚谦身边，蹲身下来，看着姚谦的眼睛：“咱们若当真回了京城，恐怕没命活着出来，到不如先下手为强！”

　　姚谦虽也是武官，却因久在皇城任虚职，调教得很是是中规中矩、忠君守礼。如今眼瞧着鲁平斩杀来使，拒尊圣命，心知这已是逆叛之罪了！若照他的本分，当将鲁平等人绑了，上报朝廷，依律裁夺。但他与鲁平由赤水打到成都，一路上配合默契，性情相投，几乎已成莫逆，他又如何能做出这等不义之事？忠义有悖，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姚谦双目通红的憋了半晌，终是咬着打战的牙齿，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鲁平道：“你可知，斩杀钦使、抗旨不遵，这可是造反！当可诛九族的大罪！”

　　鲁平嘿嘿笑了笑，突然脸一沉，往在场诸人脸上逡巡一周，冷冷道：“谁见过钦使？谁见过圣旨？”

　　在场诸将官异口同声：“未曾得见！”

　　鲁平又道：“据说皇上派了钦使来传旨，咱们怎么没见着呢？”

　　直属姚谦麾下的一名参将道：“定是被潜藏的青川官兵伏杀了。”

　　鲁平哈哈大笑着望向姚谦，眼中尽是得色！姚谦则瞠目结舌地看了看众人，又看向鲁平，半晌才道：“你以为，这样就能瞒得过皇上吗？”

　　鲁平道：“瞒是瞒不过的，但拖上几个月，当是不难。”

　　姚谦连连摇头：“就被你拖上几个月，又当如何？难不成几个月后，这斩杀钦使的罪名便可推脱出去了？”

　　鲁平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几个月，已足够你将亲眷接来成都了。”

　　姚谦一把扯住鲁平的衣领，愕然道：“你……你当真想要造反？”

　　鲁平粗直的眉毛一抬：“反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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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尉犁的皇家草场直上天山，是一条相对平缓的捷径。如今尉犁城已不是突厥人的辖域，这半山之上的皇家草场自然也易了主，而它的新主人，便是浴火盟。

　　对于此事，哥舒衍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一笑：“据说浴火盟鼎盛时期，不仅西域三十六国俯首称臣，就连横行西方的波斯帝国也不得不避其锋芒。与之相比，一片小小的尉犁草场，不过弹丸之地罢了。”

　　自从浴火盟重出江湖，配合突厥内乱收复十八城之后，宋青便已然确定洛天涯与浴火盟关系匪浅，至于他在浴火盟中的身份地位，宋青不敢擅猜，洛天涯亦未曾明示。

　　如今听了哥舒衍的感慨，宋青不禁看了洛天涯一眼，洛天涯却恍若未闻，依旧目不斜视，步履如风。

　　穿过了草场，半山腰往上便是白茫茫的雪域了。

　　哥舒衍仰首看了看天色，日正中天，金光灿灿。他伸手自腰间摸了条黑纱绑在眼上，也不管旁人，径自往雪坡之上掠去。

　　宋青刚要纵身去追，却被洛天涯一把拉住，将一条同样的黑纱蒙在了她的眼睛上，一面在她脑后打结系紧，一面为她答疑解惑：“日头底下，不遮一遮，会被雪光伤了眼。”

　　他动作轻柔，语声更是温存，宋青自小听到大，并不觉得怎样，可侍立一旁的阿丑，却明显气息微滞，背脊僵直，银面之后的表情虽无人得见，但那向来如死水一般幽沉的眼睛，却似泛起淡淡涟漪。

　　可惜，看着雪山方向的宋青一无所察，她正在向洛天涯请教：“雪色那般干净，为何会伤眼？”

　　洛天涯转到前面替她整了整眼上黑纱，微微抿了抿唇角：“看似无害的东西，更易伤人。”

　　宋青隔着黑纱看着洛天涯脸上那反射着银辉的面具，一对平静到淡漠的眸子，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但她却感觉到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那般淡定如初了。

　　宋青心头一跳，瞥了很久的一个问题不知怎的便冲口而出：“凌楚宣，便是这样的存在么？”

　　洛天涯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眼眸深处的微光都没有半点波动，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并且，半点也没有解释托词，竟是平平静静的默认了。

　　宋青的心中五味杂陈，她虽已认定了凌楚宣的意外定是洛天涯的授意，可当他真的认了，她却又宁愿他不承认。

　　可是，若他矢口否认，她便安心了么？她明知道能调动路回春的人只有洛天涯，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得到路回春的独门秘药？如此昭然若揭的答案，若他当真否认了，她会更加失望的吧？

　　从何时起，她对师傅居然不再无条件信任了呢？

　　宋青苦涩一笑，一转身，向着远方的哥舒衍追去。洛天涯只觉得指间一空，那柔滑温热的面颊已换成了冰冷无形的空气。

　　不远处的阿丑凝视着洛天涯：“为何？”

　　洛天涯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纵身而去的那一道倩影，淡淡道：“凡是有可能伤害到青儿的，都不可姑息。”他突然转过头，很是随意的瞟了阿丑一眼，只短短一眼，却让阿丑全身的肌肉瞬间进入备战状态。然而，那短暂却充满了杀机的一瞟之后，洛天涯便纵身而去，如一朵飘摇的浮云，看似轻缓无力，可只在眨眼之间，那胜雪白衣却已在数十丈开外。

　　阿丑默默站了一会，直到前方的人影变成两粒交错纠缠的光点，他才自嘲而苦涩的抿了抿唇，提气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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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舒衍这次引领的路线，并不是上一次被洛天涯跟踪时所走的那一条路，却比那一条路更加平缓隐秘，缓坡之处，偶尔还能看到狼爪以及爬犁的痕迹。

　　洛天涯不动声色的跟着，直至峰腰处，突然听到一声狼嚎，接着是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

　　哥舒衍停了脚步，扯下眼上黑纱，再度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日影西斜，已近黄昏。

　　“此处为阳天门，是进入兰台冰冢的第一道关卡，若想强行通过，便是千军万马，也必会葬身雪海。”哥舒衍转头看向洛天涯，笑了一声道：“洛公子就不怕荧粉引来的属下，全军覆没于此么？”

　　洛天涯面不改色，只在腰间一扯，将一个空空如也的香囊随手一抛，却半点也没有被人看穿的窘迫。

　　宋青也将缚眼的薄纱取了，不着痕迹的四顾一扫，心下微沉。此处山间隘口，形成天然屏障，只一条缓坡可拔足前行，守这一道关口，何需机关暗箭，只需一根雷木，便可将半条腿都扎在雪中的入侵者砸个半死。

　　宋青渐渐凝重的脸色，令哥舒衍很是满意，他也不再多言，只以手指放在唇边搓出三声尖锐的呼哨，两短一长。这哨音的回声尚未消失，便见三头硕大的白狼箭一般从隘口处冲了出来。

　　宋青下意识退了一步，回手间已将背后的□□攥在手中。阿丑的人虽一动未动，但骤然收缩的瞳孔也已昭示了他的全神戒备。唯有跟这白狼打过交道的洛天涯仍旧泰然自若的站着，目光中不但没有紧张凝重，那跃跃欲试的微光，反而隐隐含了期待。

　　哥舒衍看似随意的扫了三人一眼，最后定格在洛天涯的脸上：“我忽然想起，洛公子与这白狼并非初见……却不知那一次较量落下的伤势，如今可大好了？”

　　洛天涯恍若未闻，只默默看着白狼奔来的方向，黢黑的瞳仁在冰雪的映衬下，更加显得黑亮如点漆。

　　宋青却是心中一沉，忍不住转头看向哥舒衍：“何时的事？”

　　“何时？”哥舒衍扫了洛天涯一眼，至此方知他受伤的事原来宋青并不知情，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了！心里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大约是在去年春天，不久之后便得到了黄河水患的消息，再之后便是东凌朝局大变……”

　　他话未说尽，宋青的脸色却愈发的难看了。洛天涯瞟了哥舒衍一眼，轻声纠正：“是正月末。”
　　宋青深深看了洛天涯一眼，那一眼，不知怎的，竟让洛天涯自认为已冷硬到极点的心，不受控制的酸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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