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凌楚宣果然病得不轻，宋青到达他所居住的寝殿时，正听见一个老大夫正在交待：准备后事吧！
　　宋青心中一跳，急步走至床边查看。

　　数月不见，床榻上的凌楚宣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了。他双目紧闭，眼角堆积着黄绿色的污物，干涸的嘴唇半开半阖，唇上干皮皴裂成一道道血痕沟壑，曾经圆润干净的面颊，此时深深凹陷，暗淡无光的容色被从内里泛上的青灰笼罩，干枯的发尾堆在他的下颔处，整个人没有半分生气，真如行将就木的死人。

　　宋青只粗略通晓一些外伤的处理方法，并不谙医道，但即便如此，看到了这样的凌楚宣，她也知老大夫所言不错，这人大约是留不住了。

　　宋青轻叹一声，不禁一阵唏嘘。

　　前世，凌楚宣在西北死于非命，今生她为避免此劫，万般防备，不想，他竟然会自己生出这一场要命的急病来，难道冥冥之中当真是有定数，该死的人终归要死，就算刻意维护也逃不过？

　　宋青虽谈不上如何悲痛，却也难免心情沉郁。呆站在床边半晌，直到掌事询问当如何处置时，她才淡淡吩咐一声，去问云姨。

　　凌楚宣这个在外人看来已然死去多时的皇子，要如何处理后事，还当真不是一件易办的差事。幸好将军府的内务早已移交给云姨多时，如今这个烦心事，也便只好让她去心烦了。

　　宋青走出寝殿，见洛天涯正站在院中的柿子树下。她下了马便被拉来这里，并没有注意到师傅亦跟了过来，此时见他银色面具后的眼睛似凝着疑惑，忍不住问道：“师傅方才也看过他了？”

　　洛天涯微微颔首，宋青忍不住轻轻一叹：“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天命！”

　　洛天涯深黑的眸色闪了一闪，忽然转头看向院侧的圆形花门处，宋青亦跟着看去，却见那个以银色面具遮面，身着银面铁骑便装的高瘦汉子，正垂头斜倚在墙边儿。

　　宋青见他竟然也跟了过来，顿时心中不悦，正待走过去呵斥，却见一个应门的侍从飞快的窜了进来。

　　看那侍从身形，似乎是预备直接冲进屋去，不想正看到宋青迎面而来，赶紧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道：“大小姐，门口有个人自称有起死回生之能，想要进府来瞧瞧咱们这位病人！”

　　这几日为了医治凌楚宣的病，云姨特命人在肃州各个城门都贴了告示，以重金悬赏名医。因此而来探看的医者众多，其中自然也不乏自称神医者，但最终却无一人能医得此病，摘得赏银。

　　如今这一个，怕也是冲着赏银想要来碰碰运气的。宋青烦燥的摆了摆手，示意那侍从不必理会。

　　肃州一带所有名医都已断定这人回天无力，又何必再多一个报丧的呢？

　　侍从得令正欲退去，却在花门处被那银面汉子拦了下来。

　　侍从疑惑地看了看那人，又转头看向宋青。宋青本就满肚子不快，见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顿时冷了脸道：“你做什么？”

　　那汉子垂着头，又戴了面具，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半晌他才用低哑如砂砾摩擦的声音艰难的吐出三个字：“还没死！”

　　宋青一怔，静静站了半晌，方对那侍从道：“去叫进来吧！”

　　人还没死，就不该放弃！

　　这本是她在战场上一惯遵循的原则，如今换了个地方，竟然就忘了！

　　宋青懊恼地闭了闭眼，不禁将目光转向那个出言提醒的人。按道理来讲，这人与此地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作为客人，病人死还是没死，治还是不治，都不该是他可以多嘴的事。尤其是，同样旁观的洛天涯都没有插言阻止，一路上不显山露水的他又为何非要出这个头？

　　宋青缓步走到那人身前，从头到脚的仔细看了他半晌，心中虽对此人无甚好感，但她向来对事不对人，就此事而言，她还是郑重地对他说了一句：“你说得对！多谢提醒！”

　　那人仍旧垂首抱臂靠墙而立，并不因宋青的亲近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宋青惯见他如此，亦不以为然，突然轻笑一声：“你叫什么名字？咱们一路相伴还要很长一段日子，总不能一直呦来喝去的唤你吧？”

　　这本是个简单的问题，宋青却觉得那人瘦削的肩头僵了一僵，全身的肌肉似乎都绷紧了。宋青机警的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微微急促的气息仍旧暴露了他的紧张。

　　宋青冷笑：“怎么，这个问题很难答吗？”

　　那人一动不动，整个人绷紧得似一把关在鞘中的剑。就在宋青觉得他将要出鞘而去的时候，他突然低低地说了两个字：“阿丑。”

　　“阿丑……”宋青极轻缓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仍不离那人倏然放松下来的身形，淡淡道：“我记住了。”

　　她转过身，看向默默盯着这边的洛天涯，纤尘不染的白衣被阳光浸染成一道刺目的光团，阻挡了所有探询的视线。宋青微眯了眼凝眸去看，却见他已缓缓而来。

　　待他走近，宋青随之转身，二人并肩往出了花门，一举一动默契十足。身后的阿丑抬起低垂的头，默默望着那一对翩然的背影，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其实宋青与洛天涯，虽并肩同行，却皆是闭口无言。宋青一直在想着那个自称阿丑的怪人，压抑的心情又多了几分猜疑，洛天涯虽目不斜视，但宋青的心思，却半分也没有逃出他的关注。

　　“他曾是刘元粮船上的脚夫。”洛天涯用平淡的语声打断了宋青的思绪。

　　“刘元？”宋青眉心一收，转眸看向洛天涯：“师傅早就知道他？”

　　洛天涯并不正面作答，却缓缓道：“他在一年前上了刘元的船，因少言寡语、人又能干，很得商船掌柜的心意，便让他做了随船的脚夫。一年来这人也很是安分，从不做出格之事，却在几个月前，船停宿州时，不知怎的被郭鸾看出了他一身功夫高深莫测，既而便偷偷随了郭鸾。那商船掌柜还为了他在宿州多停了一日，直到确定找他不见，才开船回了皇城。我也是因此才特别追查了一番，方得知来龙去脉。”

　　对于师傅所言，宋青自然深信不疑，心中耿耿于怀的疑惑瞬间解了大半，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扯住洛天涯：“那师傅可曾查到他的来历？”

　　洛天涯停下脚步，却并未看向宋青，只微抬了头望向前方。迎面匆匆走来几个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云鬓高挽的妇人，身形纤瘦，容貌清秀，虽已上了些年纪，却是利落洒脱，步履如飞。

　　紧跟在她身侧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少年一身宝蓝色劲装，略嫌秀气的面容上，眉开眼笑，整个人神彩飞扬，就像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箭，若不是被那妇人扯着衣袖，怕是早便飞了过来。

　　宋青只瞧了打头的这两人，郁结的眉头便已舒展开来，不觉间已丢了师傅的衣袖，快步迎了上去。

　　“长姐！”那少年见宋青迎上前，终究按捺不住，甩开妇人的手，便施展轻功扑了过来。

　　宋青莞尔一笑，劈手便是一掌，直取那扑过来的少年，少年仿佛早料到她会出手，半途中一个旋身，竟生生转了方向，同时亦是一拳挥出，竟是迎着宋青的掌心而来。眼见着这拳头便要砸进宋青的掌心里，却见那纤薄的手掌倏然一翻一转，竟绕过了那迅猛一拳，变掌为抓，一把攥住了少年的手腕，就势一抻，少年立时失了重心，惨叫一声便飞了出去，直扑倒在小径旁的枯草之上。

　　宋青拍了拍手，看也不看那少年，只快走两步，一把搂住那含笑望着她的妇人，娇憨地唤了一声：“云姨！”

　　云娘抚了抚宋青的背，故作严厉道：“怎么又瘦了？”

　　宋青笑道：“外头的饭菜，自然不能和云姨的手艺比。”

　　云娘欣然而笑：“偏你嘴甜！”

　　这时候，被丢进草丛的少年呲牙咧嘴地走过来：“长姐欺侮人，每次都让我过不了一招，太不给面子了！”

　　宋青放开云姨转身瞧着这个快要比自己还高的少年，点头称赞：“几个月不见，宋然的轻功进益不小！”

　　“那是！”少年宋然得意的展颜而笑，却听自家长姐的下一句已不客气地丢了过来：“光轻功进益有什么可得意的？打不过人家方便逃命吗？你那五行拳怎么回事？速度那么慢，力道那么轻，是想给人家挠痒痒吗？”

　　宋然正欲飞起的眉毛就此被打掉了下来，哭丧着脸哀怨地望着宋青：“长姐，麻烦你给小弟留点面子吧！”

　　他眼神往后一瞟，撅着的嘴也往后努了努。宋青这才想起，转头往云姨的身后望去。只见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正被两个侍从夹持在中间，含笑望着她。

　　宋青盯着那女子怔了一怔，只觉得此人眼熟得很，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寻思间，却见那女子缓缓举步，长辑一礼：“小人给王妃请安了！”

　　她一开口，声音并不似女子柔婉，却似少年般爽脆，众人皆觉疑惑，宋青却是惊讶地低呼出声：“路雲！”

　　布衣女子灿然一笑，脱了稚气的容貌舒展开来，竟也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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