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宋青自皇城外吐血昏厥，之后便是漫长而无法自拔的前世之梦，在梦中，她将前世与凌楚宸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重温了一遍又一遍，几乎就沉溺在那个梦中不能醒来。

　　最终，是洛天涯强行将她唤醒，但那已经是一月之后了。

　　这一个月间，父亲当机立断，封锁潼关、拒尊圣令，毫不犹豫的拉开了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开端。

　　父亲的选择，她并不意外。

　　以当时的情势，除非父亲放弃她，将她交还给朝廷处置，再主动辞去官职，或可免去诛连之罪，保得宋氏一门的性命。但那样的事，绝不是宋家人能够做出的选择。

　　而若想保住她，父亲便只有破斧沉舟！即便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但他别无选择。

　　父亲麾下的三十八员大将，皆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信，自然与他共进退。银面铁骑的一千余孤儿，本就是不在兵部造册之内的私兵，与宋青一同长大亲如兄弟，更加有同生共死的情义。

　　这些人，即便不追随宋家亦不会得到妥善安置，因而尚有荣辱与共的理由，但那些追随她们走上这条路的普通兵士，却完全可以不必冒这个风险，更不必搅进这场因宋青而起的风暴之中！

　　可是，又有谁去问过他们的意见？又有谁给过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力？

　　宋氏以身家性命作为赌注的背水一战，无论是不得以而为之，还是处心积虑的筹谋，一但功成，便能得到尊荣无上。可那些冲锋在前的兵士呢？他们同样赌上了身家性命，又能得到什么？

　　哥舒衍看着宋青额头上的青筋根根分明，紧抿的唇瓣微微的颤抖。报复的快感漫至唇边，但还没等他的笑意爬上眉梢，宋青的表情已恢复平静，她慢慢抬起眼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她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和郑重：“你说得对，除了尽我所能减少牺牲，我不能给他们更多！但是，我会让每一个追随我的将士们，都不会后悔走上这条路！我会让他们今时之所为，被其子孙后代引以为荣！”

　　哥舒衍不可思议的盯了宋青半晌，眸中的震惊渐渐转为讥嘲，他凉凉的语声带着明显的鄙夷：“就算你想创一个开平盛世，总归都先要陷黎民于战火，破旧立新，又如何逃得过一个‘破’字？”

　　宋青迎着哥舒衍质疑鄙薄的视线，坦荡而坚定：“我宋家盘踞西北而不自立，便已表明绝不会先行同室操戈之事！若凌楚安辨得轻重，便知当以整肃朝纲、安定民心为先，若他执迷不悟，放任朝堂党附之风横行，枉顾黎民衣食两难不理，却要强行兴兵讨伐，介时，便要看民心所向了！”

　　哥舒衍微微眯起眼睛，一直以挑衅和讥讽为底色的表情，终于有了审慎之色——他知道宋青所言并非托辞。

　　西北自踞潼关划地为疆已近一年，一年中无论东凌兵士如何在潼关外谩骂挑衅，关内守将皆从未越雷池半步。可见宋家军信念之坚、治军之严。

　　而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凌楚安绝不会甘心宋家在西北做大而置之不理，他不顾国库空虚而执意突袭青川，便是围困西北的第一步。

　　却也正因如此，凌楚安必败无疑。

　　西北两省早先便只识将军府而不认三司衙门，但凡百姓有冤有难，头一个要找的便是将军府。而自从西北封关，两省治安彻底归由将军府接管的一年来，治下安定尤胜东凌任何一朝，当真可谓是路不拾遣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如此清明合理的制度背后，必有一群才干卓绝的官员操持主理，可见忠于宋氏者，定然人才济济。

　　一面是苛政之下的民不聊生，一面是清政之下的丰衣足食。

　　民心所向，还用得着猜吗？

　　哥舒衍知道，这场辩论最终也不会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了，宋青的心志之坚，尤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动摇，于是，他迅速改变了策略，抬眸轻轻一笑：“好吧，我认输！”

　　宋青并不知他心中的打算，因而并不敢放松，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回之一笑：“是我胜之不武！我当日穿的银丝宝甲，本就比寻常的盔甲轻软，且水火不浸，自然不会结冰，你因此估算出错，是我占了便宜。”

　　哥舒衍虽明知她是有意岔开话题，却仍是微微一惊。刀兵之秘本是克敌至胜的法宝，本就不能轻易对人言，何况，他并未察觉，她更加不必解释，如此坦荡，倒令他减了几分敌意。

　　哥舒衍遂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输了便是输了，我认！”

　　宋青笑意不减的盯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既然认输便当俯首称臣，但她丝毫看不出这个异族的霸主有俯首的意思。

　　果然，哥舒衍突然话锋一转，说了一句连宋青都没有猜到的话：“我要用一个秘密来交换俯首称臣的赌注！”

　　早在洛天涯说，哥舒衍要求见她时，宋青便已猜到，他不会轻易认了这个赌注。因而，当他以她心底深藏的矛盾来向她挑衅时，她也明知道，他的目的是想从精神上摧毁她，让她对父亲的决定产生怀疑，从而动摇她的信心。

　　但这样做对他本身，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唯一可能致使他如此挑拨她的理由，便是他还有隐而不发的后招。

　　虽猜到此节，宋青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四不相干的话来。

　　她不动声色，依然浅笑如风，淡淡看着他，不追问也不拒绝。

　　哥舒衍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无声的弯了弯唇角，便移开视线，看向西方的天空：“不知大统领可听说过兰台冰冢？”

　　宋青微挑眉梢，虽被他突然转变的问题一时转不过弯，但也知这看似东一句西一句的排铺，自然有着必要的联系。于是从善如流地道：“兰台冰种，是世间至寒之物，非炽火不融，可取代冰玉，是绝佳的保鲜解暑之物。”

　　“呵……”哥舒衍笑声中藏着淡淡嘲讽：“世人皆道兰台冰种，只是一种极耐高温的寒冰，却不知，这兰台冰冢，实是冰葬之人的墓穴。”

　　这一回，宋青到是大大吃了一惊：“兰台冰冢，是坟冢的冢？”

　　哥舒衍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娓娓道：“哥舒部自先祖起，每一代族长都会在兰台安葬。受葬者需在将死未死之时，躺在取制于兰台的冰棺内，再以兰台雪水一层层冰封，将尸身整个封存于巨大的冰块之中，不朽不腐……”

　　哥舒衍不带一丝情感的叙述，却令宋青生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不禁蹙眉：“我对哥舒部的代代相传隐密不感兴趣，亦没想过要去兰台冰冢挖坟掘墓！”

　　哥舒衍不理会宋青的冷讽，仍旧缓慢而平静地道：“这本当是哥舒部历任族长的埋骨圣地，寻常的族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这这个地方，更别说安葬于此。可如今，那冰冢之中，竟然冰封着一个女子的尸身，且那个女子，不但不是哥舒部的女人，连突厥人都不是！”

　　宋青眉心一跳，隐隐猜测到哥舒衍将要告诉她的，会是一个与她密切相关的秘密，而那个女人……

　　她不自知的握紧双拳，虽尽力克制，但微微僵硬的面部表情，仍是让哥舒衍看出了她的紧张，他轻轻一笑，又转过头，看向院墙上未化的积雪，缓缓道：“我的谋臣褚辛曾给我讲过一段过往，据说二十年前，我父汗的亲兵在嘉峪关外抓了一个女子，在关押期间，那女子竟然火烧营帐扰乱布防，以助她的侍女带着她刚出生的婴儿逃走。她本欲引火自焚，却被父汗冲入火场中将她救下，只可惜，那时的她已经失血过多，回天无力……”

　　宋青的脸白得透明，紧咬的牙关仍止不住的咯咯作响。哥舒衍回头盯住她，声音温柔而充满诱惑：“你想不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女子？”

　　……
　　就在宋青拿下哥舒衍，全歼青川追兵的同时，东凌朝堂上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起因是有御史上表，表奏号称天下第一粮商的刘元，恶意屯粮，低买高卖，借国难以饱私囊。

　　这本该着落于大理寺的案子却被拿到朝堂上来参奏，很多官员都觉得那御史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然而，令一众朝臣没有想到的是，新帝凌楚安对此的态度，却是超乎寻常的重视，当堂便放了狠话，声称：米粮之道关系民生，民生乃定国之根本，若放任奸商屯粮抬价，扰乱民生，则国将不国，君何以言君？

　　如此一来，这个普通的屯粮案便上升到危及国本的层面上来，大理寺和刑部强强连手，不到一日的功夫，便从刘元嘴里挖出了一个有预谋、有组织的恶意屯粮、牟取暴利的大案，而此案的幕后主使，竟是‘天下钱庄’。

　　‘天下钱庄’这四个字一出现在朝堂上，臣子们脸色骤变，个个如被雷劈了似的瞠目结舌。

　　能让臣子们集体出现这种被逼吃了黄莲的表情，倒不是因为这‘天下钱庄’与众臣子的关系有多亲厚。只是，东凌十个富庶官绅中有九个都会把银子放在天下钱庄，这天下钱庄便仿佛是各位官爷存放钱财的袋子，这袋子若被人整个儿端了，袋子里的钱，哪里还拿得回来？

　　这无疑便是动了这些高官重臣们的切身利益，臣子们又岂会甘心？于是，不管是哪个派系的，都站出来为天下钱庄申辩抱屈，分明不知案情却仍信誓旦旦指责那粮商刘元脱罪无望、恶意攀咬。

　　可大理寺和刑部不知是得了新帝的授意还是当真刚正不阿，竟又查出这天下钱庄与公开豢养杀手的黄金门暗中合作数十年，助江湖恶势力做非法勾当。

　　这个指控可就比牟取暴利罪加一等了！新帝不待臣子们想出应对之策，便当廷下旨，查封东凌境内天下钱庄的所有铺面，收押天下钱庄的所有掌柜和伙计，缉拿天下钱庄的真正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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