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
从南向北,灌木丛林的新生枝桠渐次稀疏,到了吴伤县,正是草长莺飞,柳絮初生之际。山间的飞禽走兽才将活跃,在居处蛰伏一冬的猛兽逐渐重现踪迹,荒草中显露出嫩黄颜色。
这一带的地形复杂,峰峦叠嶂溪泉幽深。
一位身着白衣的青年,逐渐在深山中显出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遇山过山遇水绕水,兜兜转转花了小半天的时间,终于越过丛山中的最后一座,来到吴伤溪水边。
吴伤溪水连绵不绝,顺着溪水看去,两端都遥遥望不到尽头。一时半晌是绕不过去了。青年站在溪水边愣愣地站了半晌,最后在包裹里拿出个瓢来,舀了大半瓢溪水。将手在水里搅搅,走到一棵柳树下反手一扬,全泼在树上。那刚生出嫩黄柳絮的弯曲老树猛地一颤,嫩芽竟然迅速伸展成细长柳叶、颜色变深,最后凭空伸出数十条枝杈来,整棵柳树仿佛盛夏时节般繁茂。
赵炳蹲在地上,叼着一片柳树叶子,问道:“如何?”
柳树惊讶道:“咦?咦咦?我修炼出人身了?”
“还差得远呢,你仅是有灵识罢了。感觉怎么样?”
枯老的柳树竟然是少年人的声音:“不怎么样,你没把水浇匀,没看见我北边还有一半的枝干是干枯的么?”
赵炳绕到北边查看,果然还有许多枯枝。枯枝费力的摇晃,似乎很愤怒。
“唔”,赵炳捏着自己的下巴,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你是担心自己修炼成人身以后长得不美观吗,没事的,你们柳树成人后长相都太秀气,不够阳刚,有点残缺就能多点男子气,显得威武。”
柳树有点动摇:“真的吗?”
赵炳大言不惭:“真的,真的。”
柳树道:“既然这样,你让我有了灵识,又是前辈,如果需要我的话,我会尽量帮你的。”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打听一下,你知道这条溪叫什么吗?向东还有多长?向西还有多长?花半天时间能绕过去吗?有没有桥什么的,独木桥也行?”
柳树妖悄悄打量一下这个青年,答道:“这溪叫做吴伤溪……”
“这里是吴伤县?”
“吴伤溪对面有个县叫吴伤县,没有桥,从东面绕最近,走的快需要八九天,慢的话需要半个月,腿脚有问题的话走俩月也就到水的尽头了。”
赵炳自行忽略关于“腿脚有问题”的假设,思考了一会儿,就要向东走,却被柳树妖叫住:“哎等等!”
“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别的路?
柳树妖扭捏地问:“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分给我灵力?”
赵炳悲悯地看着柳树弯曲枯老的树干。
“难道是因为我修炼最刻苦?或者,我看起来最可怜?”
赵炳决定说实话:“其实……”
单纯(蠢)的柳树妖急切地问:“其实怎样?难道这就叫做机缘是吗?”
还是不要说实话了:“其实是因为……一路走来,我觉得你最有天分。”
柳树妖激动地简直要将根从泥土里挣脱出来:“真的吗?真的吗?我原来这么厉害!你是第一个觉得我有天分的,他们都说我……”
赵炳快步走远,百米之外还听得见柳树妖的欢呼,只得回头做欣慰且不舍状挥挥手,再摇头感慨状走远。
如果不走错路的话,今日就该到达章安县了。不料竟然走错了路。眼下,不仅要多走上□□日还要越过一条溪。恩人呐,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赵炳此行是来报恩的。
大概三百年前,赵炳还是一株柔弱的小桑树,正如方才那棵柳树一般刚刚有灵识。天降灾异,突降洪雨,淹了整整九寨百十一村。幸亏一位部落首领治水有方,最终除了水患。后来这位首领也流芳百世,时至今日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都还感慨不已。自从那次被水淹过之后,赵炳就害怕水多的地方。即使他修炼的法术足使他滴水不沾涉水而过,他也不敢尝试。
水灾过后,百姓为了恢复生活,开始更加辛勤的劳动。人们掌握了牛耕技术,刀耕火种、毁林开荒,离赵炳近的百姓虽然没一把火烧了赵炳,但是却养了不少的蚕。这些蚕纷纷爬到野生的桑树赵炳身上,蚕食鲸吞,搞得赵炳苦不堪言。最后有个行人路过,拂袖一挥除掉了赵炳的天敌,应该也是个修行之人。
赵炳托了人探查,据说恩人他就在章安县。
大约走了两三个时辰,赵炳突然后悔起来,方才见着那柳树时,不如问上一问,这章安县在不在吴伤的东边,要是在西边可如何是好,要是在东边,那是在正东还是东北?再或是东南?
可巧,溪里的一条肥鲤鱼引起了赵炳的注意。这条鱼一尺有余,全身金红色,鳞片栉比,鳍、尾摇摆有力,正头朝岸边向赵炳望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赵炳身为一只法术低微的妖,生存之道就是靠运气。所以这次赵炳就要靠运气,赌这只鲤鱼也已成妖,万一不是也没关系,这个地方荒无人烟,丢了人谁又知道呢?
赵炳整理好衣袖,上前作揖:“小生初到此地,因缘际会与前辈相遇,见过前辈。”
偷眼看去,那鲤鱼竟然不想理他,径自向别处游去。赵炳心知一些妖精在化形的时候不希望别人见到,腰就弯的更低,将这揖做的更标准些。果然,不一会儿,溪中传来哗哗水声,直直落在赵炳的身前。
赵炳抬起一张满是恭敬的脸,只见——
那只金红肥壮大鲤鱼正在地上翻腾,身上几道殷虹的抓痕。一只青鸟正立在它的旁边。那青鸟抬起爪子蹭蹭尖喙,问道:“你的前辈被我捉来了,你待如何?”
——却是个青鸟修炼的女妖。
赵炳神色不变重新作个揖:“小生有眼不识泰山,见过前辈。”
青鸟嘲讽道:“是啊,连只个把月的肥鱼都看做是前辈,你这道行看来是不怎么样啊。”
赵炳反击道:“小生不以道行高低轮贵贱,只是看这溪中的鱼儿修行之不易,足以做在下的前辈。道行之高低不论时日之长短,若是年长的妖精并不见得让在下拜上一拜。”
“哦?那你叫我一声前辈,看的是什么呢?”
“在下看的是这玩笑捉弄的本领足下实在是高明,小生就算再早生个三五百年也是比你不过。因此叫一声前辈。”
青鸟哼了一声,跳到一块岩石上,摇身一变化作一位白衣少女,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光景。
“这你就过谦了,我可从来没有为了问个路去哄骗柳树妖,那孩子现在还蒙在鼓里对你感恩戴德呢,如此算来岂不是你更加高明?”
险些把正事忘了,好不容易遇见个妖精,不问路抬什么杠?
“小生向他问路,分些灵力给他算是酬劳,他感念在心实在是他纯良,想来这里的精怪大抵都是如此心性。”
“如何说这样的违心话,刚刚还说着什么‘玩笑捉弄’,现在又说‘本性、纯良’,莫不是有求于我?”
“前辈有所不知,在闽中,有所谓‘抬杠’一说,一边的杠子抬起来另一头的杠子也要跟着抬起,否则就输掉了气势,这杠子的两头都不想输掉气势,也就双双向高处举去。无奈再高也有个尽头,最终中有一方先要落下,最后两者面上都觉得不够光彩。小生初到此地,原以为也有‘抬杠’一说,就试着举一举,谁料前辈却不高兴,方知原来此地一方抬起杠子另一方就要停手,如此一来,大大小小的纷争也就消除于无形之中。贵地的风俗真可谓是高妙啊。”
赵炳说完一席话,回味一番觉得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很是满意。
那女子在赵炳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拔掉赵炳的一根头发,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你刚才说什么‘闽中’,你从闽中来?大老远跑到这来干什么?”
那根头发在她手中变回一条桑树枝,她踢踢地上刚才捉住的鱼,用树枝从鱼嘴处穿了,把树枝两端捏在手里。
赵炳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因为有求于人只能忍住怒气,随口道:“我有位朋友,平日里就爱四处游玩,他说那章安县林木甚是密集,都是些少见的族类,推荐我来拜访拜访。”
“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
“不识路?”
“不识路。”
“我就住在章安县,我带你去。作为报答,你就帮我拎鱼好了,怎么样?”
女子晃晃穿着桑枝的鲤鱼,那鲤鱼还顽强地活着,拼死试图挣扎逃命。
赵炳只得接过自己的树枝:“好吧。”
原来距离章安县已经很近了。按赵炳计划的路线是绕过吴伤溪行走,最费时但最使他安心,而如今他误打误撞走到溪边,只要越过水面,再走不远就到了。
女子捏个诀冻住水面。溪水顿时不再流淌,水里的鱼虾也一尾不漏全部静止。
踏着冰面,赵炳终于渡过难关。
解决了难题,赵炳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女子光辉起来。这一路上,凡是帮过他的,莫不收了他的好处。若是凡人,给的就是钱财;若是草木,给的就是灵力。法力高于自己的,赵炳一般都绕着走,万一被当做点心给吃了呢?
而这位女子,明显道行高于自己,却只是要求替拿二三斤的物件,虽然行为举止有些讨厌,但也算是心善。谁还没个一二毛病呢?总算是瑕不掩瑜吧。
赵炳紧走几步跟在身侧,道:“姑娘,在下闽中赵炳,受姑娘恩惠感念在心。敢问姑娘芳名?日后若有机会也好回报姑娘。”
那女子说:“刚才还叫声‘前辈’呢,这会儿就成了‘姑娘’了?你一个道行微浅的树妖,要怎么回报我?这章安可不比闽中太平,你要是有命活着再见到我,告诉你名字也不晚,现在你就先将就着继续叫声‘前辈’吧。”说完还从眼角斜视一眼,其中蕴含的蔑视情绪更胜言语。
赵炳后退两步跟在后面,默默腹诽:果然还是讨厌啊。
四天后。
走在章安县的东市大街上,赵炳不胜唏嘘。之前拜托孔雀帮忙寻找恩人,找到以后就直接奔着章安来,忘记问自家恩人是干什么的了。等到赵炳把章安县几乎所有的贩夫走卒、桑茶农户、江湖郎中都看了一遍,也没找到恩公他人。第三天正午时分,累得他瘫趴在路边茶摊的桌子上,茫然地看着路上的行人。正在怀疑是不是那只孔雀压根没找到人,随便说个地名诓他,暗自诅咒着。可巧一行人从对面的茶楼走出来,为首的一个肃目严面、头戴玉冠,一身靛蓝长袍,四指宽镶边腰带,脚蹬皂角靴,在众人拥护下施施然坐入一顶方轿之中。
茶摊上的小二哥毛巾儿一甩,不小心将那未曾拧尽的洗抹布水甩了二三滴在赵炳后脑瓜上,见赵炳回头看他,紧忙转移赵炳注意力,言道:“您瞧咱们县太爷,日理万机愣是不见老,三四岁的时候我就见他老人家这幅模样,如今瞧着仿佛才四十出头呐。”
赵炳默默将头上的水滴抹了,问道:“这位竟是县太爷?”
那小二奇道:“我瞧着您怎么眼生呢,原来是外地来的,可不么,这位啊就是我们事理通达为民做主的县太爷。”
临走时那小二还夸赞道:“我们县太爷不仅能逮住那些偷儿、歹人的,连那些妖怪啊小鬼儿的,也绕不过他老人家手里去,您多住些时日就见识了。”
原来自家恩人竟是县太爷,怪不得找了许久没见着呢。而且,还是位能捉妖的厉害的县太爷。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