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之城一步之遥

　　天黑了，这里没开灯。

　　旅馆周围高大树木的阴影层层叠叠的欺压下来，将整幢房子围得密不透风，压抑到仿佛连空气都固态化。狂烈的风从亚得里亚海的海面上席卷过来，撞开玻璃，将那些书页和白纸吹得七零八落。

　　冷风将凯瑟琳身上的温度降得更低，比石头还要冷硬，兰登有一种抱着一尊雕塑的错觉。他的体温到底和人类是差不多的，无法长时间忍受吸血鬼身上的过分寒冷。

　　尽管这样的寒冷已经让他有些微微发抖。

　　那些翻飞的纸页在空气里的飘落轨迹像一条一条交错在一起的线，纷繁复杂，纠缠在凯瑟琳的眼睛里。

　　她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兰登穿着的西装的背部缝合线，沿着那平滑顺畅的纹路一路向下，零星而清晰的温暖从指尖传来。

　　“不冷吗？”凯瑟琳闷闷地问，“你一定冷得快受不了了，我身上一点热量都没有，不是吗？”

　　“你回来就好。”兰登抓紧她身上完全不合尺寸的宽大皱脏衣服，柔软布料下的身体比花岗石还要冰冷坚硬。

　　“我没事。事实上沃尔图里没有为难我，他们对我很不赖，真的。”凯瑟琳说出这句话后，明显感觉到兰登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是吗，那真是……”兰登轻轻松开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我想是因为你的能力很特别。沃尔图里向来对拥有特别能力的人给予优待，他们一直如此，给你的待遇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特殊。”

　　“啊，是啊。我想也是。”不知怎么的，凯瑟琳的脑海里闪过凯厄斯的脸，还有一些他们在一起的亲密画面。这让她的脑袋忽然有点短路，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

　　不算特别的待遇，包括那个吻吗？

　　她还记得凯厄斯身上常有的冷淡气味，他的舌叶扫过自己口腔的战栗感觉。

　　“我想对于一群活了上千年的吸血鬼来说，很难有东西是特别的吧？”凯瑟琳接着补充道，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就像在自言自语。

　　“你能明白就好。”
　　“我很明白。”

　　外面微弱的火焰光芒针一样刺进这胶着的黑暗，敏锐的听觉下，细微的燃烧声也好像炸弹一样震耳欲聋。

　　“外面的情况很不好，但是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没有人能带走你。”兰登说着，拉起凯瑟琳冰冷的手朝旅馆的后门走去，“你现在不能露面，我会把你送上我们撤退用的船。是商船，全是人类，沃尔图里不会在这样拥有稠密人口的地方大开杀戒的。”

　　凯瑟琳拉住他的手，力量比兰登强大得多，兰登无法将她拖离原地分毫。

　　“凯茜？”他疑惑地回头，眉宇间夹杂着明显而隐忍的焦躁。看得出现在的情况是容不得凯瑟琳的任性的，但是兰登依旧没有强迫她跟自己走。

　　他还是那个样子，温和得不像话，连重一点的语气都舍不得用在她身上。

　　“我在沃尔图里的藏书楼，看到了一些东西。”凯瑟琳的声音很轻，那些话语像轻薄的布一样被满室狂风撕扯成碎片。

　　她抬头，沉淀着阴影和其他压抑情绪的淡红色眸子像最深的海底，“你当初，为什么会在伦敦？”

　　“什么？”

　　“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兰登。”

　　这句话很轻也很短，但是却好像一句魔咒一样，一下子将兰登眼里的光亮和身体的温度都抽干了。不仅如此，连那些专属于兰登的特性，那些从容不迫和沉稳冷静，也一并消失了。

　　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仿佛被吸干了血液的死尸，只剩那双暖黄色的双眼还瞪着面前的人。

　　凯瑟琳甚至觉得他的手比自己还要冷，身体绷成一条直线，极为不自然。她觉得现在只要自己轻轻的一句话，兰登就会整个垮在她面前，就像她这几年来虚妄的依赖一样。

　　“兰登？”凯瑟琳靠近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变得颤抖，“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兰登看着她，深刻的痛苦和悔恨从暖黄色眼瞳里那脆弱的遮掩背后流露出来，近乎失控的翻滚在他的眼神里。

　　“你都知道了。”

　　他的话音刚落，凯瑟琳的身形一下子垮了下来，眼神涣散开，耳朵里的蜂鸣声开始突兀地出现并且越来越刺耳，夺走了她所有的感官。

　　狂风依旧怒号在周围，兰登闭上眼睛，语速很慢很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它还是来了。”

　　“所以……”喉咙里的灼烧感前所未有的疯狂，焚毁了凯瑟琳想说的每一个字。

　　“对不起，凯茜。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为什么不质问我，仅仅凭借沃尔图里的一面之词就来这样怀疑你？为什么不给我一巴掌，让我对自己这样愚蠢的怀疑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可你说……”凯瑟琳的声音变调得不成样子，用力的呼吸却将对方身上那种无比熟悉的味道愈发深的吸进肺里，好像四肢百骸都在剧痛，“你说你们是朋友？你……你这也是，骗……骗我的？”

　　“不，这是真的。”兰登痛苦地摇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那为什么……”凯瑟琳说不下去了，她发现连移动自己的脚步想要后退都困难，仿佛被钉死在了原地似的。

　　“他身上的血液味道，诱发了我的狩猎本能，所以我……”

　　“可是你一直以来都是吃人类食物的！你从来不碰血！从来都没有！”凯瑟琳彻底崩溃了，朝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像一只凶兽一样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精致的花纹纽扣在指间一颗颗崩落，整洁的衣物被粗鲁地揉皱。

　　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一边是彻底的毫无反抗，一边是狂乱的凶狠。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血液。”兰登回答，气若游丝。

　　“你……”凯瑟琳看着这张自己亲切而熟悉的脸，脑海里父亲最后死亡的样子却愈发清晰了。它们交缠在一起，像最混乱的电影一样折磨着凯瑟琳拉紧成一根细线的理智神经，无情地试图将它搅碎。

　　“你杀了他！”凯瑟琳掐着他，每一个字都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染着哭腔，眼里却只有愤怒和支离破碎的绝望。

　　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个事实的准备。然而事实是，她根本没想过兰登会承认。

　　她更像是一个在极度恐惧和无助的情况下，本能寻求自己最亲近人给予安慰，给予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孩子。

　　对峙的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声威风凛凛的狼啸声像审判者的长刀一样撕破了外面的夜色。

　　顷刻间，惨叫声此起彼伏，火焰焚烧的声音不绝于耳，外面的交战似乎变成了一场充满血腥的屠杀。

　　凯瑟琳回头看了看外面，慢慢松开了兰登的衣领，拉开和他的距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不太喜欢法医这个职业，虽然我也谈不上讨厌。”

　　“凯茜。”

　　“七年前我见到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见到了上帝，我再也不用留在这个全是噩梦缭绕的地方，我可以有我全新的人生。”
　　“我一直对您怀着很深的感情，就像我对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样。比起吸血鬼的永生孤独，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凯茜。”兰登的靠近被凯瑟琳凶狠的眼神制止。

　　“我还以为我找到了唯一的联系呢。”凯瑟琳用英语低声呢喃，散乱的神情慢慢收拢。

　　兰登忽然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一下子完全变了。变得和他无数次的噩梦里出现的那种神情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清晰冷漠。

　　“我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和培养，兰登先生。”她说，些许干爽的褐色卷发飞扬在身后，“但是我无法原谅您对我的欺骗和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

　　“所以。”

　　“我不恨你。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后的事。”

　　说完，她飞快从旅馆离开了。

　　凯瑟琳从来没有将自己的速度放开到这种程度，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只是一团团黑色的，橘红色的，藏青色的团块。

　　她全身的毒液都在因为这个残忍的事实而怒号，好像想要冲破身躯的禁锢，杀死和消灭所有那些过往和回忆。

　　树枝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但是皮肤又很快尽数还原。凯瑟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她疯了一样的想念她的父母，可惜他们早已成为温莎公墓里那冰冷的墓碑下面的苍白尸骨。

　　这场做了七年的梦，终于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里彻底醒过来。而醒过来后的凯瑟琳，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失去了再做任何梦的能力。

　　温柔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象，撕破之后才是残忍的真实。

　　“凯瑟琳！”

　　一声熟悉的尖利男音突兀地闯进耳朵里，警报一样刺激着凯瑟琳的耳膜，紧接着是另一声同样饱含惊恐的尖叫:“凯厄斯！不要！”

　　凯厄斯？

　　凯瑟琳刚转头，忽然看见一道快如闪电的雪白身影闪过来，几乎是同时，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腰部传来。

　　凯瑟琳被重重撞飞出去，背部撞击在一块岩石上，发出了可怕的崩裂声。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都被撕开了，强大的愈合力量又使得她残破的身体开始拼命复原。

　　她慌乱地用手朝后一摸，碎石纷纷滚落下悬崖，她看到黑夜里泛着细碎光芒的亚得里亚海正咆哮在自己身后不到两米的悬崖下，随时准备吞噬任何掉下来的东西。

　　“凯瑟琳。”

　　她抬头，凯厄斯身上黑色中世纪军服难得一见的凌乱，还有不少被撕破的痕迹，最明显的就是手臂上那三道狰狞的抓痕，触目惊心。

　　即使这样，他还是一如初见的那么惊艳，美得不像话。

　　就是眼神里的紧张浓烈得诡异，瞳孔几乎惊吓到溃散，仿佛他的生命马上就会被夺走。

　　可他不是还好好的？

　　“凯瑟琳。”他又叫。

　　凯瑟琳低头，一头巨大无比的雪狼眼里正涌动着滔天杀意瞪着她，满是尖牙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吸血鬼的手臂，从衣服来看，是沃尔图里的人。

　　巨狼受了一些伤，嫣红的血液流淌出来，将漂亮的毛发粘连成一缕一缕，却丝毫没有那种让吸血鬼发疯的甜美气味，只有恐惧。

　　那是一种遇到天敌才会有的恐惧感，密密麻麻的顺着脊背窜上头顶，淹没她的思维。

　　“不要动，你不要动。”凯厄斯紧紧盯着她，甚至有点语无伦次，像是紧张到了极点，“凯瑟琳，不要动。”

　　他在害怕？这么明显的害怕，太诡异了。他害怕什么？这头巨狼？

　　“那是月亮之子，真正的狼人，它的血液对我们来说是毁灭一切的剧毒，你绝对不能碰到它。”凯厄斯飞快说道。

　　吸血鬼也有不能碰的血液，狼人的血液，那是和火焰一样不能被触碰的存在。

　　这时，兰登忽然出现在巨狼身后不远处，脸色奇差，和凯厄斯一样惊惧:“伍德兰！不要伤害她！你冷静一点！”

　　凯瑟琳愣住了，看着眼前这头巨狼:“你……你是伍德兰？”

　　巨狼吐出嘴里的残肢，朝她咆哮了一声，慢慢靠近。

　　“你不要……”凯瑟琳的预警神经掐着她赶紧后退，很快就来到了悬崖的边缘。

　　只要再一步，她就会掉进海里。

　　“滚开！”

　　凯厄斯猛然从树上跳下来，将巨狼撞开凯瑟琳的面前，精准地找到巨狼身上没有血液覆盖的关节处，熟练地用力将它的前肢折断。

　　巨狼发出一声痛苦地叫声，转头朝凯厄斯狠狠咬了过去。凯厄斯灵活地躲闪开，巨狼的尾巴朝他横扫过去，拉开他们的距离。

　　它重新瞪着凯瑟琳，折断的前肢快速恢复，只一瞬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凯瑟琳的目光略过巨狼雪白的长毛，看到凯厄斯正朝自己这边快速移动过来，长长的银发好像月光。

　　他根本没必要为了自己这么做。

　　可是。

　　凯瑟琳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猎人正将手里的弓箭拉成满月型，箭尖嫣红，沾染了血液，目标正是后背处于空挡的凯厄斯。

　　那是……狼人的血？是剧毒？！

　　“凯厄斯！你后面！”

　　凯瑟琳惊慌失措地喊到。凯厄斯猛地转身，在染上狼人血液的箭刺进自己喉咙的一刹那，徒手将它抓住了。

　　然而下一秒，凯瑟琳就被巨狼咬住了左肩，锋利的牙齿深深刺进肌理，穿透骨头，彻底贯穿。

　　她像个布娃娃一样被巨狼叼起来，疯狂来回甩动，肩膀和身体似乎快要被这巨大的力量扯碎。

　　“爸爸……”

　　“我来找你了。”

　　她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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