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相思门

　　“我想讲一个故事，请你先别喝孟婆汤，好不好？”她穿着一袭红衣，脸上裹着一条面纱，露出眉间的朱砂，红得妖娆。

　　男子神色犹豫，但还是应允了。

　　“几百年前，我是青楼的一个舞姬，在受尽唾弃的日子里，有一个公子赎了我，他自己是个然荻读书的书生，却还是赎了我，我只见他那一眼，便是一眼，仍是万年…他赎了我之后，没有盘缠再去赴京科考，青衫落拓，积劳成疾。我想报答他，可是却无计可施，最后他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七。我随着他而去，看着他喝下孟婆汤，自己却怎么也不肯喝，孟婆不能奈我何，任我自生自灭。我便开始在人间和地狱游走，间不容砺，过了不知道几年，我终于找到轮回在第二世的他…”

　　“第二世，他仍是个落拓书生，我化作他手中作诗应试的笔，陪着他渡过一次一次的科举试，而后来，他开始出现失误，一次，两次…他愤怒地将化作毛笔的我折断，日日借酒消愁，萎靡不振，化身被折断了我不怕也不喊疼，可是这样子的他，我好怕，也好疼…后来，又是一个轮回…”

　　“第三世，他终于不会有志不能伸了，他是个脚套马靴，身披铠甲，手执佩剑的将军，受着万千黎明百姓的爱戴，我化作他手中的利剑，陪他驰骋疆场，斩杀仇敌，而他还是被奸佞所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死不瞑目，而我，人亡剑断…”

　　“第四世，他是个皇子，忠诚爱国的皇子，我化作他的腰带，陪他从清晨到日暮，见他的忧喜和悲欢。而最终他却还是被扣上一个通奸叛国的罪名，我目睹着他用腰带，便是用我，了结了他自己的生命…”

　　“第五世，他是个平常百姓家的人，我化作他头上的发带，为他绾发，这一世，他的人生平淡如水，我见着他娶妻生子，循序渐进时，觉着他即使活得仍是不长久，可也是我见过的，他最无尤无怨的日子。我突然想陪着他，真正地陪在他身边…又是一个轮回…这是他最后的轮回…”

　　“而第六世，这一世，他先是个王爷，杀伐果断，狠辣无情，他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无论那些人究竟无不无辜，他一步一步走来，杀兄弑父，挟令逼宫，而后坐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掌控着整个天下，尽管如此他却还是个好皇帝。可他作为一个皇帝便不会是个良人。这一世，我附在一个久病成疾的姑娘身上，那姑娘是个丞相千金，我入宫，成了他的妃嫔。起初，他极其宠爱我，事事也都依我，后来，而后来，丞相入狱，他将我打入冷宫，刚一转身，便拥另一个女子入怀，那个女子笑得好张狂，我觉得有些悲哀，为自己，也为她。我有些累了，但想着能守着他，便是几十年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度过，也罢了。一日一日，他越发的残酷冰冷，而后宫的女子也多了再多，果然，个个都跟我落得一样的下场，甚至更甚，先我而死。我很冷，在这个犹比阴曹地府的地方里瑟瑟发抖。直到次年的某一日，他于我入冷宫后的唯一一次来看我，却是亲自带了一杯毒酒，他，要我死，那是我这五百多年来第一次渗入骨髓的寒冷，想问他为何，却问不出口，害怕答案比我意料的更加令我寒心，所以对着他递来的那杯毒酒，我一饮而尽，他的眼里分明有些什么，可我却是没看清…”

　　“我又重新在人间游荡时，我看着他，看着他的国家开始衰败，敌国通舟，三两个月，便全数殆尽，他死在沙场上，我看着他棱角被岁月磨平却依旧傲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眼睛里却溢出温柔，我突然觉得好累，也感觉好无力，一如第一世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背影一样，望洋兴叹。我开始困了，觉得在入眠前应该来告知你这些许事情，哪怕过后你就要重新遗忘…”

　　她说得很平静，好似她所讲的并不是她的故事一样，脸上毫无波澜，平静得令人心生惊异。

　　“那个人，是我？”那个男子情绪在崩溃，眼角有一滴液体划落，他的脸上表情出现裂痕，他问，“你是无栖？”

　　她没有回答，风吹来，扬起了面纱，她眉间的朱砂妖艳得异常，良久，她才启口：“阿辙，第一世时你便应允我此后名字绝不会更改，好让我去寻你，你果真没有违约，也是这一个诺言便轮回了我几百年，为此，我等了你六个轮回，所以初遇时你救我赎我的恩情我也已经还了吧。这个故事，好长，但也终归要安一个结局，阿辙，我为你求来了三世，唯愿这三世你能喜乐长安。这一次我要失约了，我有些困了，等睡醒了再去看你。”

　　“无栖，我不想喝了，我要等你醒来…”他的眼角又是一滴液体流下。

　　她摇摇头，神色依旧冷静得可怕，也仍旧微笑着，她道:“阿辙，喝吧。”

　　“我不要。”

　　她抬手将那碗孟婆汤灌入他的嘴里，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也感受到自己的魂魄被拉扯着，疼，好疼。那一刻，她能听到他的心里在呼唤在呐喊。原来，原来，他将她打入冷宫是不想他自己树敌太多而牵扯到她伤害到她，而那碗毒药，其实是因为他早已预料到国家气数已尽，不想她看见他一败涂地的模样，这是他的尊严，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骄傲又狼狈，这亦是他爱着她的方式，作为她的夫君，为她、爱她的方式，残忍而温柔。

　　当他喝下孟婆汤，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时，他疑惑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撑开伞，看了她一眼，从她的身侧经过。

　　他入轮回门时，便是她魂飞魄散的时刻。入门前，没有心的他居然能感觉到心口倏忽间的一阵疼痛，但他随即摇摇头，便是毫无眷恋地跃身跳入轮回门中。

　　她终于开始魂飞魄散了，火焰一寸一寸地侵蚀着她那血红的衣裳，烧灼着却显得格外好看，她的魂魄被一丝一点地撕扯着，疼痛到无以复加，可是她却仍在微笑。

　　其实，他只有一世轮回了，这一世还是她用她的六道轮回和她的魂飞魄散求来的。这几百年，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为他而执着，为他而存在，乃至为了他不入轮回，为了他魂飞魄散。

　　“其实，辗转了这么多年，我最想拥抱的，还是只有一个你。”

　　……

　　“姑娘，我来带你走。”

　　“公子…”

　　“叫我苏辙就好。”

　　“苏辙？好好听的名字。”

　　“好听？那以后我便都不更改名字了。”

　　“是不是我便可以一直去寻你了。”

　　“可以的。对了，姑娘的芳名是…”

　　“无栖，无忧的‘无’，栖息的‘栖’。”

　　“无栖，吾妻，嗯，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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