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封信
致亲爱的安其罗: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凛冽的风雪吹过冰封的湖泊。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但并不稳定,一点也不稳定,细密的冰裂纹布满了冰面。雪很大,雪花是一团一团的团在一起,纷纷扬扬落满整个世界。也许你会觉得整个世界这个说法名不副实,你一定是这么觉得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多么看重概念的准确性的人。可这不是夸张,也不是站在一隅就妄言世界的谰语。在梦里,我所处之地极高,高达天宇,高不可攀,放眼望去可以尽览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在下雪,延续了一个世纪的雪,把所有的所有都染成白。我甚至能够看到世界的尽头,银白的边缘有着锯齿状的断层,断层之外空无一物。或许那里同样是世界,只是遵循着不同的规律,我们无法接触,也无法理解。
我真喜欢这里。这个世界静谧极了,时间流过的声音清晰可闻。更确切地说,时间在这里是无意义的,一小时与一天与一年又有多大的差别呢?看一天的雪和看一年的雪又有多大差别呢?我可以一直一直看着雪安安静静地覆盖山川铺满大地,看多久都不会感到厌烦。雪落之时,年月只做刹那观。
虽然冰湖宽广无垠,似乎把世界铺满,但它仍然是有岸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我想到“岸”这个词汇时,我的视角蓦然跌落。我看到了湖岸。黑石雕刻的塑像无规律的摆在岸边,策马驰骋的骑士手握长矛,面容坚硬,神情冰冷;蛇女身姿妩媚,笑容冶艳;国王高举权杖,教士手捧圣书,贞女微笑颔首。它们的面容是那么生动,形象栩栩如生,就连眼里的冷漠都真实得透骨。
原谅我说了这么多也没有步入正题,但你一定不会责怪我的啰嗦的,我知道。
虽说世界并不是为了生命而存在,虽说对于世界来讲生命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在一个无机的世界里,有灵魂的东西总是格外引人注目。
所以,理所当然的,那个站在骑士雕像下的孩子成了世界的焦点。
他在等待。
他看着天空,看了很久很久。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猜那双眼里盛着的情绪应当乱如丝缕。渴盼、焦虑、希望、失望、坚持、犹疑......他的情绪理应矛盾,因为等待实在是一件太过消磨人的意志的事。你不知道你所等待的人或事物再过多久到来,不知道它是否会来。你犹疑着想要放弃,又担心它会在你放弃的下一秒降临。他抬头,我们两人的视线在无意间交汇。看到他的眼睛的那一刹那,我从中读出了自己。
我想你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我与那个孩子是一样的,或许他就是我未曾谋面的自己,我同样在这个世界上苦苦等待,寻寻觅觅。我追寻,却不知在追寻何物。我对人生有一种天然的不满足,却不知自己到底因何而心生憾意。我在寻找,也在等待,等待着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某一时,与我想要的答案相遇。
另:我还没有找到你说的寄信之处,这封信只能过一段时间再寄给你,略感遗憾。我此刻热切地希望能在第一时间把我的所思所想诉于你,并倾听你的见解。
盼望您的回信,祝安好
你的尤里安
少年时期的尤里安被公认为是个叛逆的孩子,但在尤里安自己看来,他并无反叛某种制度或家长的教育的意图,他只是不知为何与主流价值观背离。尤里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些别人看来奇奇怪怪的念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生命有着如此巨大的疑惑,明明他和同龄人接受的是相同的教育,听的是同样的教诲。也许有些东西与生俱来,顽固得无法被后天的教育消磨。二十岁的尤里安决定离家远行。“我走后,我的父母兄弟大概会松一口气,兄弟们少了一个竞争者,父母少了一个被视为笑柄的儿子。而对我来说,不必强迫自己装出一副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也是一件很让人欣慰的事情。”他一锤定音:“所以,出门远行,这样对大家都好。”
尤里安先在国内旅行了一年,然后去往其他国家、其他大陆。他去了很多地方。他曾在安静悠闲的小镇喝过下午茶,也曾去巍峨壮丽的古堡拜访。他跟随商队横穿大漠,他孤身一人深入丛林,他翻越山脉,他扬帆出海。最繁华的城市与最荒凉的孤岛都有他的足迹留下。他旅行了五年。五年时间让他见识到足够多世事人情、奇人异事,却还不足以让他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发现,自己走得越来越远,见识越来越广,可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满足感、缺憾感却与日俱增。少年时模模糊糊的疑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终无解。“好吧,人们都说懂得越多的人越明白自己到底是有多无知,我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尤里安苦中作乐地想着。
“那就先停一下吧。”他对自己说。
二十五岁的尤里安收拾好行李,在离家五年后第一次返回家乡。
五年过去,他仍然是同龄人里奇怪的那一个。他去探望了几个儿时密友,并不意外地看到他们有一份或体面或一般的工作,在谈婚论嫁或已经成家。他中学同桌费恩已经有了孩子,是个可爱的男孩,还不满一岁,名字是米卡。小家伙可爱极了,小小软软的一团,浅金色的头发,蔚蓝的眼。在好友的准许下,尤里安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米卡睁着大大的蓝眼睛与尤里安对视,看着看着就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小的胳膊做出拥抱的动作。尤里安笑了,这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柔软的情感,柔软,温热,安静,宁和,柔软得让他几乎萌生出停下的念头。在这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俗世的幸福,也理解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一直想要他像世上大多数人一样,走一条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组成家庭的路。这条路平凡却也安稳,有友人肝胆相照,有妻子软语温声,有孩子膝下承欢。友情、亲情、爱情,事业、追求、家庭,这就是全部了,生在尘世中的一个人哪怕只拥有这些东西中的一半,也已足够幸福。
“你也该稳定下来了,克赛尼娅可是等了你足足五年。”费恩说。
尤里安轻轻放下米卡,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值得被等待的人。”
这样生活下去可以吗?自然是可以的。他有过好这种生活的能力。尤里安知道,如果他选择了回归世人眼中的正途,他将会得到令世人艳羡的一切,与之相伴的是挥之不去的缺憾,他将会在平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一遍遍地想起充满自己整个生命的冲动,直到某一天他无法忍受,再次出离。
虽说偶尔会闪现出停留的念头,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这确实是一条很好的路,只是我并不想走。
“如果可以的话,让你的妻子帮我转达给克赛尼娅一句祝福吧。就说,尤里安祝她早日觅得良人。”
费恩叹气:“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最奇怪的人的人,真是越聪明的人越难懂。尤里安,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干什么。”
“朋友,不懂是种福气。”尤里安如是回答道。
尤里安这次返家最大的收获,是偶遇了一名奇怪的男子。那名男子风度俊雅,谈吐不凡,学识广博,见解不同寻常,最重要的是,尤里安发现他和自己格外相似,与他的相遇像是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遇到了同伴,又像是与失散多年的自己重逢。他们之间的相似并不体现在见解的相同,恰恰相反,他们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两人常常就某个问题展开辩论,争得不可开交。他们的相似体现在更深的、难以被察觉的地方,他们都是遗世者,与普通人的世界有无法破除的隔膜。他们同样对世界,对生命,对人生存在不可解的疑惑。他走的比自己更远,在几天的相处后,尤里安意识到了这一点。
尤里安常常在清晨出门,穿过三个街道来到叠叹桥,男子喜欢在那一带散步。他们会并肩走一段路,谁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朝阳初升,灿烂温暖的阳光一点一点把街道照亮。然后会有一个人提出话题,两人围绕着这个话题交谈,谈着谈着就会把话题发散到不着边际的地方。尤里安喜欢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对话。世界安静明亮,街道空旷,阳光温暖,身边有同类相伴,这已是难求的莫大幸运。
男子只在晴天时才会外出散步,可尤里安的国家偏偏是一个多雨的地方。阴雨连绵时,他们便去三把雨伞街转角处的小咖啡馆。咖啡馆里有舒适的座椅和萦绕不去的咖啡香气,在这样的地方消磨一个下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某个平常的日子,男子告知尤里安他打算离开。
“我还能再联系到你吗?”尤里安问道。
“你可以写信。去梦中之城伊斯尤利卡,在那里把信寄到南极之南,我就能收到。”男子回答。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子沉默良久,尤里安静静等待。
“安其罗。”男子最后说道。
尤里安在家乡停留三个月后,再次踏上旅程。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停停,览四方风物。某个夜晚,尤里安做了个曲折离奇的梦,梦醒后忘记大半,只记得其中寥寥事物。他夜半起床点灯,坐在小旅馆里,突然有种诉说的冲动。
他展开信纸,写下了给安其罗的第一封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