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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妆(二)
(四)
梁家与禾家订亲的消息传遍整个镇,只用了两天。
勇子清楚地记得禾叔禾婶怎样欣喜若狂地送别梁家派来的人。小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们的身后,脸上有一个很精致的妆容,看不出快乐,也看不出难过。那低眉顺眼、乖乖巧巧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她,她该是快活的、无忧的、吵吵嚷嚷的。梁家的人临走前似乎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小良可劲儿地点头,一句话也没有。
他想她瞧见了他,但她笑都没有笑一下。勇子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想知道他认识十四年的小良究竟是不是她。禾叔与禾婶也看见了他,于是勇子很自然得体地走上前去说了几句吉利话。梁家的人听后很满意地扬长而去。勇子感到惊奇,以他匮乏的人生经历,在那一瞬,他居然读懂了禾叔禾婶脸上复杂的表情。他晓得,那个表情是给他的。他突然难受起来,比这么多年来被人施舍和怜悯的时候更加难受。
婚期定在小良及笄后,从此,禾家的门庭似乎比以前兴旺了。
勇子再也没有找过小良。
他发现小良变得沉默起来。她有时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坐在河坝阴暗的墙根下,什么事都不干。她不再逛集市,不再看灯会,不再四处玩耍。现在唯一能让她感兴趣的似乎只有上妆。
从前小良不大搭理上门求妆的姑娘媳妇儿,最近却变得有求必应。她每一次上妆都很用心,手稳得很,白粉,胭脂,朱砂,一层层抹匀,毫不急躁,就好像在对待一件极其精美的工艺品。姿色再平庸的姑娘,在她眼中都好似稀世珍宝,必须极度认真、小心对待。
小良手艺的名声达到顶峰,是在她堂姊的婚礼上。
小良有个不太往来的伯伯禾原,是禾父的亲哥哥,虽无官职,却有功名。他膝下三儿一女,偏偏最疼爱女儿禾怡。
禾怡十七岁那年,定下一门好亲事,对方是知州公子,有非四十无后不纳妾的门规。禾原一切打点周全,反复询问禾怡还有什么要求。她只说了一句话:只要小良为她上花妆。
让一个年轻女孩为新娘梳妆本有些奇怪,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小良是禾原亲侄女,也没什么越礼。这个闲话,是怎么也兴不起的。
小良听闻伯伯的来意,意兴阑珊地本想推诿,但父亲殷殷的目光却叫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禾怡嫁日的花妆果然惊艳了所有宾客,新郎痴痴地注视美丽新娘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小良的名字一夜之间传开了。
而这不过是一段不幸的开始。
(五)
不能更惨吗?
梁婆的脸色有些莫测的冷意,她不温不火地说道:“老婆子的手艺本来就没有藏着掖着,既然你执意想学,我也没有不教的道理。”她伸进荷包拿了几两碎银子出来:“这点银子我收下了,剩下的收起来,用不了这么多。”
藿秀听闻大喜过望,眼中都有了神采,她忽的站起来,语气带上了一丝颤抖:“婆婆,我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学?明天可以吗!”
梁婆木木地说道:“不着急,不着急,这手艺学起来可不容易,要些特别的东西。这两天老婆子要去金乌坊忙,三天后,你再来找我。”
藿秀咬了下唇,许久,点了点头。
送走藿秀,梁婆不慌不忙地将家里收拾妥帖,用块蓝色的头巾扎好发,拎起一个篮筐,就要出门。
她走到门口,忽的停了下来,对里头嚷嚷了一声:“梁二,别忘了把土松好,等我回来你还没干完,看我怎么收拾你。”屋里头静悄悄的,没人答应。梁婆又提高了声音:“梁二,听见没?!”
这时,里头才传来一个木讷的回答:“知道。我知道了。”
出了门,梁婆就往东面走去,她手中的篮子上盖了一块碎花布,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走到街口,她却停了下来,踟躇地立在那儿。
正在这时,就见从那端大摇大摆地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滴溜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笑眯眯地一路小跑来。近了街口,就见他用那比脸还脏的袖子抹了下脸,嘿嘿一笑,吊儿郎当的模样:“梁婆,今儿又来了?还是老样子?”
梁婆抿嘴点点头,就要往篮子里头摸。
鞋哥儿哈哈笑了几声:“今儿不要你给吃嘴啦,前头有人请我吃了顿面,还有人给我打酒,撞大运了。好事情不能自个儿藏着掖着,我这就去给你传话!”
他说完,一转身,就拐过弯去。
没多久,那边就走出一个男孩。男孩看见梁婆站在墙角的阴影下,很开心地跑过去,叫了声“阿婆”。
男孩的衣服非常寒酸,处处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很干净,草鞋磨损的厉害,他只是草草用东西捆了下,不让它从脚上掉下来。
梁婆笑眯眯地摸着男孩的头:“双子,又长高了,最近在学堂有没有好好念书?”
双子挺了挺胸脯,雄赳赳地说道:“有!苏先生夸奖我是学堂里进步最大的。别人都要偷懒,只有我不会!先生说,肯下功夫才能出人头地。”
梁婆听了微笑着点着头,揉揉双子的头发。双子滴溜的黑眼珠放出光彩来:“婆婆,将来我要是考中了名次,做了大官,第一个就把你接到大房子去住。”
梁婆哑然失笑,拍拍双子的肩膀:“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考取了功名肯定第一个就要孝敬你娘。”
陆双却低下了头,他盯着脚上的破鞋瞅了一会儿:“娘……我娘才不会高兴……要不是婆婆你……我娘根本不想让我读书……她现在也不想,说既花钱,我又不能在家干活,什么用处都没有。还说,我哪里就能考取了……”
“你娘那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你两句也没什么,哪里有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器呢?怎么就埋怨了?先生怎么教你的。你娘说的话,还是要听,乖乖别惹她生气。”
“阿婆!”陆双叫了一声,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说,“可是娘……她还总是说叫我离你远一点,她说你晦气!婆婆,你是这么好的人,她从来不让我带你回家吃饭,她不肯见你……”
“双子!”
“婆婆,”陆双不愿让梁婆打断,“先生说蛇和燕子都知道结草衔环,做人一定要知道报恩。婆婆你供了我这么久的读书钱,娘这么做就是不对!”
梁婆却不讲话了,她停顿地太久,以至于陆双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只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去,拽了拽梁婆的衣角。
梁婆叹了口气:“双子,你还太小……这事也不能怪你娘。毕竟我这给人上殓妆的老婆子,不受待见很正常。”
双子仍旧拽着梁婆的衣角,怯怯地问道:“可是婆婆,你难过吗?要是有人不理双子,躲着双子,双子肯定不开心。”
哪里来得这样多的不开心呢?她现在哪里还会在意这些事情?年轻的时候她不在乎,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她哪里就会在乎了?
(六)
命克六亲的传闻,让小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出门。
她不明白好端端地堂姐为何终日郁郁寡欢,红颜薄命。为何伯母竟因此一病不起,驾鹤西去。她更不明白,平凡殷实的家中,父亲怎能骤然撒手人寰。
小良没有兄姊,只有一个幼弟,尤懵懂无知,不晓人事。她理所应当地承当了守孝三年的职责。
与梁家的亲事被搁下了。
小良家中孤儿寡母,还得倚仗族中善待,尤需禾原的提携。禾原痛丧妻女,又失手足,恨极了小良。每回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眼过于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禾母也不得不渐渐疏远了小良,淡淡地照面,淡淡地问候,仿佛女主人对待一位不受待见的长住门客。偶尔送些好的给她吃,也只敢背地里偷偷地送,免得惹了大伯的不快。
梁家的人果然来了。预料之中的冷淡,预料之中的犹豫,预料之中的欲言又止。
梁家的人走后,禾母瘫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房梁好一阵,突然搂着垂头站在一旁的小良小声抽噎起来:“小良,小良……我作孽的儿呀……梁家这个时候就是来退婚也没什么过错……小良,要委屈你了……平白背了骂名……不要紧的,不要紧,娘养着你。别怕,啊,娘养着你……”
这个时候小良无言可对,她开始厌恶自己的虚荣、懦弱、薄幸……有这么一刹那,她想过死。她只能紧紧、紧紧拥着母亲,把头埋在母亲颈窝里,微微颤抖。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必然泣不成声。“娘,没事的……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勇子站在禾家的门口,慢慢叹了一口气,禾家正在最难的时候吧,但他什么都帮不上。他信马由缰地想着,今天似乎伤了姚家姑娘的心。他给姚家帮忙搬砖盖房,可以吃他们一顿饭,可以把一篮鸡蛋拎回去孝敬爹娘。但那块春色十足的绣帕,他决计不能收。
正在此时,却看见禾母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惊慌失措地一把拉住他:“勇子,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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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子找到小良的时候天色近乎全黑。这幽暗的夜中,水声潺潺,一身重孝的小良犹如一只女鬼。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比以前瘦了太多,颧骨微微突出,素脸上惨白惨白的,唯一双眼空空地望着前方,很有些瘆人。有那么一瞬,他相信如果他没有找到她,她真会跳下去。
勇子走过去,坐在小良身旁,拍拍她的头,一如过去的十四年中,每一回他在河边找到哭鼻子的她一样。
“小良,回家吧。禾婶已经急哭了。”勇子说着去拉小良的手。她的手柔软而冰凉,勇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夜风中,他看到,小良死死地将脸埋在掌中,随后,压着他的肩,剧烈抖动起来。
不知夜能有多长,整个晚上小良一语不发。她哭了整整一夜——他的整个肩膀都湿了。最后他仔细斟酌着,说道:“小良,真的没事儿的。禾伯一定也希望你好好过活。梁家不要你,我要你!”
而梁家再没提过退婚的事。
(七)
她多少是欣慰的,梁婆这样想。双子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是个知冷热的。
她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掀开还在篮子上头的碎花布头,把篮子送到陆双眼前,说道:“双子,你瞧这是什么?”
陆双眼前一亮,咧开嘴笑了起来:“婆婆,是饴糖!”梁婆笑眯眯地把那带用荷叶包的饴糖交到双子手中,嘱咐道:“可难得的,回去和你弟弟分着吃。这是好东西,可每天不能吃多喽,知道吗?”
双子渐渐点头,他拈起一颗,抬高手,想送给梁婆吃,梁婆只道:“婆婆年纪大了,牙不好了,不能吃糖咯。你吃!”
双子歪头想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饴糖送到嘴里,根本舍不得嚼一下,多么希望这块糖在口中永远化不完。
梁婆看着陆双满足的神色,缓和道:“其实呀,一个人哪里管得了旁人怎么想。有的人觉得我不吉利,避得远远儿的,可你看看这十乡八镇的地方,哪家嫁闺女娶媳妇儿,不是叫你婆婆去上花妆的?哪里这么多忌讳呢?”梁婆见双子听得认真,忍不住接着讲下去:“都说红白喜事,红白喜事。这生生死死差得不太多,就是轮回报应,一念之差啊……”她忽然就笑了,又摸了摸双子的头:“怎么就和你说这些了呢?你这么小,怎么会懂。”
双子把脸色端得正正的,神色庄中,迭声说:“婆婆,我懂得,我懂得。”他的手紧紧地捂着那包饴糖,一字一句地讲道:“我从小就听老人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苏先生也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恩报恩,施仇报仇’。我都懂得呢。”
梁婆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矮下身,和蔼地说:“是呢,我们双子懂得可多了。早点回去吧,记得要听你娘的话,啊。”
陆双和梁婆道了别,搂着一荷叶盖的饴糖,噔噔噔地就往回跑去。跑了几步,忽的停住了脚,折返回来,说道:“阿婆,这两天地里忙,娘说弟弟还小,帮不上忙,说什么我都得去干活……唔,我也觉得应该,这几天私塾就不去了……”他偷眼看了梁婆一下,立即挺直腰板说道:“不过阿婆你放心,我一定把落下的东西补上,还做苏先生夸奖的那一个!”
看着双子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梁婆站着定了会儿,就旋身离去。
她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转向金乌坊去。
往日熙熙攘攘的金乌坊今日门可罗雀,门楣之上白布掩掩,有个身穿麻衣的家仆面无表情地垂手站在门口。有人走过来,他全然不抬一下眉眼,面容僵冷得就像一尊雕塑。
直到梁婆只差一步就要踏入门槛,那家仆才抬头打量来人。金银新丧,按理来说吊唁的人不该那么快就来。家仆来来回回看了梁婆几遍,终于隐约想起这个人来。
“梁婆!是您来了哟!”家仆刘四儿忽然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实在有些殷情得过分。
梁婆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明儿要来给你家舅姥爷上殓妆,今个先来瞧瞧,有什么要备的。”她说完就要迈步进去。
刘四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梁婆:“婆婆,婆婆,您别慌忙,到这儿来,我有事和您说。”
梁婆遂和他站到了一边,听他说什么。
“梁婆,你瞧,顾少本来啊是想去隔壁镇子上请人给咱舅姥爷上殓妆。咱一听,就和他说,别介,这谁不知道这潦南县要数梁婆手艺最棒!要是请您来呀,肯定妥帖,何必麻烦大老远的请个不值当的?您看,这不就把您请来了么。”
梁婆挑挑眉毛,象征性地一笑:“这么说刘四儿,老婆子还得感谢你给咱招揽了生意。”
刘四儿爪爪脑袋,咧嘴说道:“哪里的话,这是梁婆有真本事,不然顾少也不会听小的说的呀。”
梁婆懒得再与他插科打诨,就要转身入内,刘四儿终于急了,捏着嗓子叫了一声:“梁婆,梁婆!好婆婆,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刘四儿呀是要请您帮忙。”
梁婆扯扯头巾,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老婆子和老伴住一间破茅屋,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哪里帮得到你这堂堂金乌坊的小爷?”
刘四儿腆着脸,赔笑道:“婆婆你别生气,这以往呀,是我刘四儿的不是,仗着少东家……有些不知好歹。这不是给您赔罪了吗?”他见梁婆虽嘴上说得凶,面上并无愠色,就继续说,“您知道,我不是有个小我十几岁的妹妹吗?她三岁那年,咱爹娘就撒手离去,这些年我是含辛茹苦将她扶养成人……”刘四儿一见梁婆露出有些不耐烦的神色,急忙刹住车,“上个月呢,倪媒婆给她说了户人家,婚事放在三个月后的初八,我是想请婆婆在她出嫁那天请您给她扮花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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