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镇记事

作者:一竹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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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隅


      太平镇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几百户人家的镇子,只要我想打听,连王家母猪下了几个崽,张家媳妇儿用什么颜色的肚兜全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做什么活计为生?

      哈,他们说我是乞丐?不不不,那是从前,打我来到太平镇以后,可就算不上了。

      我坐得正,行得端,有名有姓的叫鞋哥儿。“哥儿”可是有钱人家小崽子的称呼。乞丐只配叫“二赖子”、“瘸腿子”一类,哪有这么工整的名儿?不过要是叫我声“穷乞丐”能让你心里头快活,多给几个赏钱买碗酒,我也很乐意——反正不会掉一两肉。

      以前跟师父走南闯北的时候,记得我有个姓,不知是叶啊,还是聂,该叫“叶哥儿”或“聂哥儿”。他们一口一个野孩子,叫着叫着就成了野哥儿。再往后,我顺过他们几双鞋,他们看见我老远就叫着“鞋哥儿”。

      我压根儿看不起那几双破鞋——我编草鞋的手艺可是出了名的。怪就要怪师父老说我们穷的叮当响,一辈子穿不上布鞋,我偏不信……恩,就弄来了……不是偷!我留了整整二十个铜板!可以买一屉包子!……还有……在差点被师父打开花后……把帐补齐了……

      那个老头成天啰哩啰嗦,神神叨叨,今天给这为掐指一算,明天给那位拆个八字,收的铜板倒少得可怜。我可不信他那套,要不怎么不给自己算出条富贵路子?还不得靠我每天半裝半真地上街给人磕头,磕得他们心软,丢一两个子儿。

      无论怎样,他的话我可不敢不听。别瞧他瘦骨伶仃,弱不禁风的一把老骨头,打起人来一点儿不含糊。哈,那一下子,叫人三天下不了地。再说,不管怎么讲,跟了他后我再没挨过饿。说书人说狗都晓得报恩,这些良心我还懂的。我没啥本事,不过把他老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利利索索,可难不倒我。

      十三岁以前,师父到处跑,从没个准地儿,我就跟在他身边。江南女人水蛇一样的腰,漠北汉子铜柱一样的臂膀,我哪个没见过?到了什么地方,师父第一件事准打听有没有道馆——十有八九找得着,找着了就住下。

      可就在我十三岁头上,师父带我上街时,眼前呼的一声,师父使劲儿推我一把,摔得我一身泥。他自己当场就不行了,王八蛋马车撞了人就跑?!有种停下来打一架!

      师父咽气的时候我还狠狠哭过。我不想哭的,控制不住。所有的银子只够买床上好的席子,把师父裹了,埋在城边边上的乱坟岗。师父的包袱里,尽是些签子呀,符咒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索性全部和师父埋在一起——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我从前见过师父给出丧的人家做法事,人死了要烧纸。我不会唱法咒,就学着那样子又唱又跳了一阵,估摸着差不离了,编上五十双草鞋——也符合我鞋哥儿的名号,卖了笔钱,换来一摞纸。给师父烧纸钱的时候我觉得好笑,师父压根儿用不着这个。他那么穷还要给那些比咱们还穷的人塞口馒头,褂子打了二十层补丁,鞋子不磨通不肯换,要一下子得了这么一大笔钱,能花得开吗?我又莫名其妙地掉了几滴眼泪,想想师父就算把纸钱送人也好,就囫囵个儿全烧了。那天月亮特别圆,满山都是乌鸦。我讨厌那么圆的月亮!我恨乌鸦!

      这个时候,我身上半个子儿都没,唯一能卖钱的是一块铜牌。我六岁跟着师父时,他特地花钱叫人打的,值两千文,上面刻了俩字。我认字不多,在师父死砌掰咧的又打又骂下,也就能读个官府公告。不过这上头两个字我还知道:太平。我不明白这玩意儿带着有啥用……可我最后还是没拿它卖钱。

      这就是我在太平镇落脚的原因之一。大概跟师父混的日子长了,觉得命里就该这儿。

      太平镇是顶呱呱的镇子,在道儿上混了七年,咱可不是吃白饭的。太平镇有顶顶好的酒肆,过节有顶顶好的戏班子,还有顶顶好的芦草编鞋。

      坏只坏有个妖道眼力忒毒。刚来镇上我学师父的样子给人唱法咒,一眼就叫清微老道戳穿了,当场抓着不放。要不是叶先生好心帮我说了几句话,我压根儿没法再在镇上待!除了圆月亮和乌鸦,我又多了桩讨厌的东西:叫清微的道士。

      叶先生是镇上最好的人!还留我吃了顿好的,又给我添新衣。我吃不着饭的时候,他会叫伙计盛一大碗菜汤泡饭,搁在后门外,喷香。

      我绝不会到那个离镇子三十里的道馆去,一步都不会踏进去,我和死老道两个人,有他没我!

      忘了说了,后来我在六合巷子的末梢发现座破庙,佛像早毁了,绝没师父带我住的道馆气派。不过这破庙不漏风,不飘雨,我用些土石灰砌下,生上柴火,就暖和了。这样一住就是三年。

      我有把子力气,缺钱的时候,给人打个短工,不累人钱又好赚。不缺钱了,上酒肆喝一通,溪边那家酒肆青梅酿最好,听说那些个拿红泥封顶的白干儿味道更棒。可我攒不到那么多钱买,何况要我说青梅酿就够味,只不够烈而已。

      我在十二岁头上学会喝酒,瞒着师父偷偷喝。那时候师父给人卜卦,我就去店里头眯着,瞧见客人有剩菜,赶紧卷走。大部分店家见惯了咱这样的,睁只眼闭只眼。有一回几个参商出手阔绰,剩了好些东西,我在那时尝到了酒的滋味——之后再没喝过这么正的酒。

      溪边酒肆的掌柜从来笑得眯眼看我——我从不赊酒钱,我可不敢!我酒品又好,缺钱了在这做短工,干事多工钱又少,谁会打笑脸人?

      也有容易的活计,就是挣不了几个子儿,但我乐意。我可不是啥练家子,不过镇子上腿脚比我利索的还真数不过一只手。今天这家要捎个话,明儿那家要叫人,打听个消息,传递个物件。这些事小归小,没人做就是不方便。可算是我的肥差。

      事情办好,他们一高兴,给几个酒钱,再不济也能吃碟花生。

      叶先生是太平镇最好的人,我说过。比他们尊尊敬敬的私塾先生强。

      叶先生是个文雅人,这我清楚着。他穿衣走路,说话写字,可不是寻常人的气度。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珠宝行里水头最足的红碧簪是叶先生卖去的,他早不记得了。太平镇上能有这样的人物?
      说起来真奇怪,叶先生开的胭脂铺,生意永远那么好。镇上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没偷偷斜眼瞅过叶先生?不知道她们每回是来买胭脂的,还为别的什么。

      叶先生要叫我办事,我可一个子儿都不收——虽然他从没叫过我。我其实不太去他那儿,叶先生可不是我糊弄的过的……况且成天给镇上的女人议论也很瘆人。

      谁家的女人舌头没有三寸?不过都比不上柳条街的“朱小姐”。这个婆娘守寡二十年。五岁被卖到男人家,八岁成的亲,十岁头上那家儿子死了;七年后,老头老太前后归天,就剩她一个人。娘家根本找不到人,她点点小丈夫留的东西,居然还挺像样。后来乐乐呵呵买了个便宜丫头腊梅打杂,两人住在一块儿。不知道是不是这“朱小姐”以前经历和一般人不一样,说起话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在她那儿没有隔夜的蚊子。啥事儿要被她知道了,明儿隔壁镇,再隔壁镇,差不离儿整个潦南县都能知道。

      最烦朱小姐的是金乌坊的老板娘金花。金花和他男人为夫妻那档子事打过赌,被朱寡妇听了去,传得满城都晓得。金花就记恨上了她。不过这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到太平镇的时候,大概金乌坊老板的坟头野草都有三尺高了。

      我有时候也愿意耍几个钱,但我不去金乌坊赌。因为“金乌坊”里有个“乌”字,死了的老板还叫乌鸦,我恨乌鸦!

      我刚到镇上时,见过老板娘金花,他们都说乌鸦一死,金花就疯了。我却觉得她没疯,反正我没见过一个疯子有那种眼神,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觉着脊梁沟发冷。打那之后没几个月,金花不见了。我说她到处逍遥快活,镇上没人信。啧啧,糊涂蛋们,只要我想,镇上哪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不过我还是常常出没在金乌坊,毕竟替顾少东传话得的赏钱往往比别的地方多,谁会和钱过不去?另外,金乌坊里赌博时,能听到最多的就是人们平时说不出口的秘密。

      谁没点秘密呢?越是有秘密的人,越是一眼看得透。聪明人看透了可不会乱说。嘿嘿,我是聪明人,要不然就是有十个八个脑袋都不够用。

      我除了喝酒,偶尔耍耍钱,听听小道消息外,没什么别的爱好。不不不!我没进过镇上的窑子……唔……只有一回,才进入就被轰出来了……那天钱刚巧花光了……这窑子忒可怕,姑娘也不够美……

      我说这话可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那天我瞧见的姑娘——算上月娘,都不行。用句斯文话来说,叫“没风情”。镇上有没有有风情的女人?有,当然有!去过漠北没?西域,波斯……见没见识过绿眼睛的女人?

      不,不,我不是说绿眼睛的女人就有风情。可你去瞅瞅香料坊的掌柜,那可是五十年的老酒,够劲儿;和她一比,窑子里的那些都成了白水儿。我都不敢正眼看她。照我说,没人收得了这女人。

      说别的都是扯皮,我只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有秘密,嘿嘿。你问我为什么?
      秘密,这是秘密。世上谁没点秘密呢?

      你还想知道更多?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尽一碗”今天从城里进了批新酒,五谷蒸的,得去尝上三碗,尝上三碗。

      ----一隅·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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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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