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江大人马上摸了摸怀里，发现自己的两根红绳都在，那柳梢的那根红绳是怎么回事？若非顾忌着薛木青就在旁边，江大人恨不得现在就把柳梢叫回来问个清楚了。

　　薛木青倒是没有江大人那么好的眼神，她只是感叹，从头到尾，沈无定都没有出现，难得干脆利落。

　　不过，尽管他们没有看到沈无定，但转身却看到了少女阿姅。

　　阿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站在树下，目光一直跟随着柳梢，大大的眼睛里有委屈，有不解，还有难过。

　　江慎初和薛木青并肩走过去，想同阿姅打个招呼，但阿姅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跑走来了。江大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完了，我们是不是坏了柳梢的好事？”

　　薛木青摇摇头，不置一词，抬脚继续往百灵家走。情之一字，不是什么好东西，薛木青不想沾染。

　　翌日便是赶秋节，这是三苗之地最大的几个节日之一。这一日，三苗人会在田野上举行祭祀，屠宰耕牛。大巫带领一群戴着恶鬼面具的青年男子全村逡巡，边唱边跳，唱词来自远古，带着伟大神灵的力量。

　　江慎初陪着好奇的薛木青站在人群外观望，壮硕的牛被粗绳绑住，几个赤膊的汉子手持宰牛刀，站立在旁，有老者带领三苗少女从酒坛里倒出满满一碗醇香的米酒，递给即将要宰牛的汉子们。汉子们接过酒，仰起脖子，豪爽地一饮而尽。牛哞声一阵接着一阵不断传来，围观的三苗男女老少，都是满脸兴奋和期待。

　　此情此景，没有薛木青预想的传统祭祀仪式的神圣肃穆，反倒让她感到野蛮、残忍和愚昧。

　　江慎初见薛木青面有不忍之色，询问道：“屠宰耕牛的场景太过血腥，不如我们还是先回百灵家吧？”

　　薛木青垂下眼，道：“好。”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道，“江大人，你有没有看见，牛……在哭。”

　　江慎初仔细一看，那牛的眼睛很大，眼眶湿润，竟真的流下了眼泪。万物有灵，在秋收时节屠宰一年之中为耕种劳累的耕牛——他深深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三苗族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罢了，走吧，入乡随俗，我也不能冲上前去制止他们，只能保证，自己以后少吃甚至不吃牛肉了。”他拉住薛木青的袖子，抬脚便往百灵家走。

　　薛木青低着头，跟着江慎初的步子，道：“以后我也不吃了。”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三苗族赶秋节屠宰耕牛，正式开始。

　　沈无定坐在百灵家旁边的那棵柚子树上，看完了整场屠宰和祭祀。

　　自从江月度离开后，沈大人似乎寻找到了新的人生寄托——爬树，三苗寨里合抱粗的大树，没有几棵是他没爬过的。

　　赶秋节晚上还有少男少女们的歌会，原本江慎初几人都不愿意参加，却被热情的百灵推了出去，沈无定出了百灵家，便和江慎初两人分开，不知又去哪里寻棵树待一晚上了。

　　薛娘子依然很受三苗族男青年的喜欢，刚刚一出现，便有好几个男青年争相向她吹起了木叶。

　　三苗族人似乎是天地与自然的宠儿，他们随便扯下一片树叶，就能用树叶吹响动人的乐曲。江慎初乍一见到颇为惊奇，作为一名合格的纨绔子弟，他也通晓音律，吹个白□□箫不成问题，是以他兴致勃勃地摘下一片树叶，只是，却吹出了一声清奇的气响。

　　江大人羞红了脸，悄悄看了一下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

　　江慎初看着被三苗族人拉着一起围着篝火跳舞的薛木青，不时心里有几分憋闷，他确实不会用树叶吹奏，但他堂堂汴京第一风流富贵小郎君，岂能输给三苗蛮子？

　　江衙内四下张望了一遭，借来了一面手鼓。

　　江慎初试了试，牛皮面鼓，十分趁手，他轻轻拍了一下，声音极醇厚。于是，跟着三苗人的歌声，他拍起鼓来，鼓声渐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澎湃。起初，是歌声引导着鼓声，后来，变成鼓声带领这着歌声，一曲尽，酣畅淋漓，众人皆欢。

　　薛木青寻着鼓声看到了江慎初，微微一愣。江小大人席地而坐，曲起一只腿支撑面鼓，嘴角弯弯，信手打出如骤雨般的鼓点。

　　月光下，这样的江慎初很是讨喜。

　　江慎初这一手鼓点十分得劲，热情的三苗男儿端着米酒到江慎初跟前，请他一饮而尽。江慎初是个痛快人，双手接过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对于三苗人而言，喝了酒就是兄弟，他们快活地搂住江慎初的脖子，拉着江慎初也一起围着篝火跳舞。

　　这一晚，直到月上中天，江慎初才和薛木青一起回百灵家。

　　赶秋节的狂欢又持续了两日，江慎初的蛊毒终于拔了干净，他终于不需要再去和大巫的小青蛇共浴，实在是可喜可贺。可惜江月度不在，否则他定要江月度烧上几个拿手好菜，庆贺一番。

　　离开那日，他郑重向大巫道谢，大巫仍旧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朝江慎初轻轻颔首。

　　江慎初又对着那小青蛇做了个鬼脸：“蛇兄，这几日辛苦你了，江终在此拜谢。”

　　那蛇颇通人性，江慎初说完，它也直起身子，朝江慎初吐了吐猩红色的蛇信。

　　当晚百灵将江慎初、薛木青和沈无定三人齐齐叫到堂屋，神色严肃，道：“接下来的话，是受大巫之托，转述给各位的。”

　　江慎初正襟危坐：“请讲。”

　　百灵：“这次把明珠的骸骨送回，三位于我族有大恩。只是，我族丧葬方式与汉族不同，经大巫占卜，明日请三位沐浴更衣，入夜和大巫一起将明珠的亡灵送至三危山。”

　　听到明日三人要随大巫一起去三危山，沈无定紧握成拳的手松了下来，他手心已经冒出冷汗。

　　薛木青问道：“要我三人一起送灵，可是有什么缘故？”

　　百灵点头：“正是，明珠流落异乡，魂魄在外漂泊良久，需要请三位做明珠的引灵人。只是再次提醒三位，三危山乃是我族禁地，禁忌颇多，从未有外人进去过，你们一定要跟在大巫身后，不能乱动，也不能乱说话，否则山神怪罪下来，后果极为可怕。”

　　三人听闻，皆是一凛。明珠在江陵府，以傩术作妖之事，还历历在目。那三苗禁地的三危山，又该是何等神奇。

　　第二日，江慎初三人沐浴之后，皆换上了一身黑袍。薛木青的长发被百灵用一块黑帕包住，身上钗环尽卸，与平日里大巫的装扮几乎一致。

　　百灵将三人送到大巫住处外，便离开。江慎初推开门，里头香烛缭绕，早有人在门口候着他们，将他们引到堂屋。

　　堂屋中央摆了一具棺材，棺材里有明珠的骨灰和一套她的衣冠。棺材板上用矿石颜料和蓝靛描绘有天堂、人间、古钱、海洋和地狱的月牙图腾。棺材周围，站立了十八个年轻的黑衣汉子。

　　江慎初一踏进门，便察觉到一丝不适，这堂屋里布置与他平日泡澡来见到的迥然不同，阴气森森。

　　大巫端坐在棺材之后，她今日不再是一身黑袍，而是深红色的祭祀礼服。待江慎初三人到场，她看了一眼三人，检查了一下三人身上并无不妥之处，便开始作法。

　　她手持一柄形状似道教拂尘的东西，在空中绕了三个圈，最后将此物落到了棺材上。大巫手上并不是拂尘，拂尘是将兽毛、麻等扎成一束，而她手持的更像是某种植物。

　　随着大巫的动作，那十八个汉子在棺材左右两侧各烧起一堆篝火，堂屋门后有老人敲响木鼓、锣和跋，汉子们唱起古老的歌谣，开始绕着棺材绕圈跳舞。

　　在众人唱歌跳舞的时候，大巫用棺材前的篝火点燃了三束火把，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依次将火把交给薛木青、江慎初和沈无定，交火把的同时，她的手依次在他们的额前点了一下。

　　绕了七七四十九圈棺后，十八个汉子全部匍匐跪下，齐齐磕了三个响头。他们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看得江慎初后背发凉。

　　大巫低喝一声，十八个汉子一齐起身，然后走到棺木跟前，在特定的位置上开始钉棺材钉。接着，他们又为棺材套上了一层猩红色的布套，然后用皮绳横的方向捆了三道，纵的方向捆了两道。

　　待一切落定，十八个汉子齐齐后退，大巫往棺材上洒了一把五彩米。

　　接着，她拉长语调说了一句话，江慎初猜测，应当是“起灵”。

　　十八个汉子，闻言抬起了棺木。大巫摇着铃铛，走在最前面。江慎初、沈无定和薛木青三人紧随其后，薛木青走在中间，江慎初和沈无定则在薛木青两侧。

　　此时薛木青心里毫无杂念，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她木着一张脸，举着火把，跟在大巫后面，全程和大巫之间的距离都没有变过。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这件事，总觉得自己那时候的状态不对，她猜测，也许与大巫的铃铛有关。

　　夜幕降临，山中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整个送葬队伍，只有江慎初他们三人举起的三把火把照明，可离奇的是，竟然也没有人摔倒。他们在大巫的带领下，静悄悄地离开了寨子，前往三危山。

　　而据说，去往三危山的路，是不能有人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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