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卢昀显仰头，主屋已经从里面被那几个年轻人锁住了，大抵是害怕他进去对明珠做些什么。不过没关系，卢昀显嘴角勾起一抹笑，他让人把屋子从外面又上了一道锁。

　　“这屋内有妖邪作祟，府中每晚奇怪的歌声正是此妖邪作怪，今日以火烧之，还卢府一个清明太平。”卢昀显声音端的四平八稳，带着使人安心的力量。

　　夜半歌声已经在卢府闹了半月有余，大家虽然早已见怪不怪，可心里头到底是发毛的，今日若是能够彻底把这作怪的妖孽除之，实在是大快人心。

　　卢昀显背着手，环视了一圈众人：“来人呀，东西都备好了吗？”

　　“禀大人，都备齐了。”

　　卢昀显点头：“开始吧。”

　　一桶一桶的火油往主屋浇上去，其中有一桶正浇到了主屋前的匾额之上。卢昀显仰起头，看着那块牌匾，“任重道远”四个字，是他来江陵府的时候亲手写好挂上去的，他一心想要做个好官，为天下苍生，为百姓万民做点实事。

　　“点火。”

　　站在四角的四个仆从随着卢昀显一声令下，齐齐将火把扔向浸透火油的屋子，火苗从雕镂精美的门窗，再窜到斗拱，不过是须臾功夫。整座屋子都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远远看过去，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距主屋不过一段距离的一间放杂物的耳房里，沈无定最先察觉到不对，很快，就连薛木青和江月度都感觉到一阵一阵热浪来袭。

　　沈无定快步走到耳房唯一的一扇气窗前向外看去，入目是一片滔天火光：“糟了，卢昀显放火烧屋，他是想把我们都烧死在里面！”

　　薛木青和江月度也忙跑过去，薛木青脸色一变：“韩四娘还在里面！”

　　明珠努力想要挣脱绳子：“快放开我，我去救韩四娘，从密道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薛木青震惊地回头：“你要去救韩四娘？”

　　明珠泪眼模糊地点头：“今日这一切，本就是因我而起，无故害人性命，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沈无定当机立断：“火势极猛，我和你一起去，薛菀，给她解开绳子。”

　　薛菀立刻把绳子解开，明珠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我曾经听庙里的师父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现在，好像明白了。”

　　说完，她便先爬下密道，沈无定紧随其后。

　　江月度抱了抱手臂，呆呆地看着二人消失，半晌，她叹了一口气：“那日我离开泰来客栈，去寻韩家姐姐，没想到，见到的那个韩家姐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我被她打晕带走，这些日子就一直被藏在这个耳房，和真的韩家姐姐一起。可悲的是，她原本是为了复仇而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却贪念卢昀显的温柔，假模假样地做起韩夫人来了。”

　　薛木青笑了：“我想，卢昀显恐怕早就发现了夫人不对，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不对，他也贪念这个假夫人的温柔。可笑的是，恩爱欢好如浮云过，他看重的还是功名利禄。”

　　韩四娘自大火燃起便想跑，可她昨晚受惊后就开始发烧，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勉力从床上趴下来，却差点被倒下来的柜子砸中。

　　热浪滚滚来袭，火光中，一扇烧起来的檀木屏风摇晃了两下，倒下来砸中了韩四娘的脸。

　　“啊！”

　　烧灼的感觉，火辣辣的疼。韩四娘尖叫着流下眼泪，她不得不用手推开压在脸上的正在燃烧的檀木架子。

　　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却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有烤肉焦熟的味道。

　　韩四娘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可她真恨啊，她做错了什么，最后死得是她？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韩四娘想，她不想有来世了，生而为人，她很痛苦。

　　“在这儿！”明珠用手护住头脸，小心从密道出口钻出来，火苗凶狠地扑面而来，明珠咳嗽了两声，对沈无定道，“你不要出来了，留在这儿接应我们。”

　　沈无定应了声好，隔着一个人，他都能感受到滔天的热浪，这座房子，恐怕烧不了多久了。

　　明珠艰难地从屋子里扶起韩四娘，韩四娘身上有多处被烧伤，明珠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有气，只是昏迷过去了。

　　还活着就好，明珠笑了笑，她将韩四娘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刚要站起来，这时候，房梁终于受不住火势，被烧断砸落下来。

　　明珠忙扑到在地，用自己的身子护住韩四娘。

　　房梁砸中明珠的脊背，她一口血喷了出来。

　　房梁落地，整个房子终于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木梁砸下来，沈无定察觉情况不对，忙冲了上来，明珠看到他，勉力支起身子，把韩四娘从身下推了出去。沈无定一手接过，先将韩四娘接过，送进密道。

　　密道里的情况也不乐观，耳房内都能看见黑气从里头冒出来。

　　薛木青和江月度一前一后进了密道，准备接应，刚好碰上了沈无定把韩四娘救下来，沈无定喉咙里吸了不少黑烟，此刻说不出话，只看了一眼薛木青，薛木青朝他比了个手势，接过韩四娘，便往回爬。

　　沈无定再次冲上去，从房梁下面扒出了满脸是血的明珠，也不管有气没气，带着她就往密道里头钻。

　　密道出口，江月度在等他们，沈无定先推出明珠，自己再爬上来。

　　爬上来的沈无定也累的不行，直接瘫倒在地上，他声音沙哑，喘了半天，才问：“有，有水吗？”

　　薛木青用手帕简单的包扎了一下韩四娘身上的伤，又将明珠往外头挪了挪，听到沈无定要喝水，她忙站起来，这间耳房十分粗糙，只有半壶凉掉的茶水，特殊时刻，薛木青想，沈郎君也没什么可讲究的了。

　　不过，还没等薛木青站直身子，江月度早就跑过去，给沈无定倒水了。薛木青仍旧是轻轻笑了笑，她看明珠脸上的神色痛苦，便也去给她倒杯水。

　　明珠挣扎着半坐起来，就着薛木青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像是在润嗓子。然后，她露出个笑，这笑容带着可以说是摧枯拉朽的灿烂意味：“我就要不行啦。”

　　薛木青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两抖，溅出几滴水到她的手背上。

　　“韩四娘……还活着吧？”

　　江月度忙过去探了探韩四娘的鼻息：“活着，活着，你也要活着才好。”

　　明珠摇摇头：“我是真的不行啦，背上的骨头被砸断了，你……你们听我说几句话，帮我，帮帮我。我死后，把我的身体火化了，然后，把我送回我的家。”

　　薛木青握住明珠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好。”她用自己的手背替明珠擦了擦她嘴角的血，可是刚擦掉一点儿，就有更多的血往外头溢出来。

　　明珠笑着拉下了她的手：“不用啦，你听我说，我，我是三苗人，我们死了之后，是不能直接土葬的，我们，我们要葬在悬崖上。我求你，把我的尸骨送回三危山安葬。”

　　“好，一定把你送回去。”薛木青眼睛红着点头，她努力压住自己的眼泪。

　　另一边的沈无定也几步爬起来，到明珠的跟前，用他那沙哑的声音问：“那三危山在哪里？”

　　明珠笑了：“你们外人，要去，怕是，怕是有些麻烦，拿着这个。”

　　她从手上取下一个银镯子，交到薛木青手上，薛木青粗粗一看，就发现这银镯子上的花纹图样与中原的大不相同，上头似乎镂刻的是凶猛的怪兽。她想起明珠的话，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处处有神，物物皆怪。

　　“从青溪，顺着水流往上游一直走，就，就能找到三苗人住的地方，你们，你们会经过一个大溶洞，那是……山神住的地方，当年，我就是，我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明珠的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我是落洞女，就是被山神看中、要嫁给山神的少女……”

　　明珠的话还没说完，却再也没有张口了。

　　“明珠，明珠！”薛木青探了探的鼻息，眼泪倏地掉下来，砸落到明珠的脸上。明珠的眼睛还瞪的大大的，没有闭上。

　　薛木青哭着道：“我会把你送回去的，我会把你的尸骨葬到三危山，你……你放心。”

　　沈无定看着满身是血、抱着明珠泣不成声的薛木青，却仿佛和她们不在一个世界，他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传说三危山有三苗人，养忘忧蛊，可生死人、肉白骨。”

　　原来，三危山是真的存在，三苗人也是真的存在。

　　薛木青用力咬住下唇，她小心把明珠的尸体放在地上，她看着重伤不醒的韩四娘，一身狼狈的江月度，不知为何神情的沈无定，她想，她必须要站起来，要不然，这里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没有人来解决了。

　　也许……没有人来解决，也不一定要她来解决，可薛木青自然而然的就把事情担到了自己身上。

　　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先去小气窗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火已经烧到快自己灭了，卢昀显仍旧站在那里，姿势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变过，俨然变成了一尊雕塑。

　　可是，他却又好像，在一场大火里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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