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都

　　夜已经很深了，红丸还没有出现在楼下的小巷里，十罗无聊地趴在窗沿上，数着城镇里逐一熄灭的灯光，当这些稀稀拉拉的灯光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时，十罗便琢磨着该是那个家伙现身的时候了。通常红丸是不会进屋的，他会径直到屋顶上过夜，但是按照他的莫名其妙的习惯，他总是会在那之前先到窗户前看一眼，当然是在他确定十罗已经入睡的情况下。那个正统的傻瓜，他以为只要关上了灯，就代表人已经睡着了吗？十罗嘲笑着想，这真的是只有他那单纯的大脑才拥有的动物逻辑。事实却是，必须在每晚经过那家伙的审视以后，十罗才能真正入睡。在她敏感的脊背觉察到那熟悉的视线之前，她都清醒得要命。她从来没对红丸说过这些，因为即使说了也没用，更可能那个笨蛋为了不打扰到她休息而把时间调得更晚。她明白红丸是不可能在本质上改变的，即使是为了她也不行，以至于她现在除了去适应那家伙希奇古怪的行为外别无他法。于是她习惯了在红丸的凝视中醒来，在他的凝视中睡去。那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凝视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她的整个生活。
　　忽然想起昨晚在酒吧听到的话，十罗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好象已经不只一次有人抱怨在夜里被屋顶上的红丸吓到了。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他都不睡觉的吗？虽然十罗并不认为这是红丸的错，而且觉得半夜三更还走夜路的人本来就该有被吓到的觉悟，但她毕竟是个不愿若麻烦的人，如果这会对别人造成困扰，而使自己周围变得议论纷纷的话，那么她投降好了。
　　她走到房里，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潦草地在上面写道：“你以后进屋里来睡”然后将这页纸夹在门旁的窗户上。她决定要去洗澡睡觉了，她望着窗外寥寥的灯光，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无意间等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十罗心不在焉的清洗着身体，这个炎热的沙漠小城居然提供这样难得一见的服务，这在Chaser们眼里几乎是件奢侈得不得了的事情，她和那些Chaser们一样，在这之前只是盼望着在他们干渴的快受不了的时候能够有一场及时的大雨，或是在他们受冻得还剩一口气的时候能够好运地捡到死去的Chaser身上的衣物。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了，便只好倦缩在或炎热或寒冷的地狱的某一个角落，想象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红都，让想象的魔法驱赶一切的阴霾和痛苦，在那里，在红都，有绵绵不绝的暖人的微风，有随着风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为疲惫的人们捎来沁人心肺的清香，那里有头戴花环的美丽少女，笑着为倦怠的人们拂去脸上的汗水和满身的灰尘，她们就像女儿，像恋人，像姐妹，看着她们在你面前欢笑，你还怎么可能会记得旅途的疲惫和所有长途跋涉中的苦痛辛酸呢？为了看到这样美丽的光景，为了这样明朗的笑声，更为了那个将会在某个田园小宅的门前向你伸出双手，对你说“你回来了”的人，你便会觉得一切都那么值得… …
　　然后，坚信着这一梦想的人们再次从他们的梦想中寻得了勇气与力量，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这群Chaser们曾多少次在濒临死亡的那刻重新站了起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创造着奇迹。
　　可是人总有燃烧殆尽的时候，当他们无法再从雪原或是沙漠里爬起来的时候，红都的梦便带着他们永远的离开了。
　　十罗心满意足地泡在宽大的木桶里，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这是她唯一可以使自己免受任何打扰的时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除了轻轻的水声，一切都很安静。她可以尽情想他的心事而不用担心红丸会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
　　她沉浸在追忆当中，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背上的凉意转变成不大的冷风的时候才有所意识地回过头来。
　　她看见，几乎令她出离愤怒地看见，红丸正站在浴室的门口！隔着白色的热气，在还没有看清红丸脸上的表情时，十罗已经忍无可忍地开口了：
　　“出去！”这是红丸需要绝对服从的命令，压抑的语气中带着冷冷的怒气。
　　可是白雾的那头，原本应该因为他的呵斥而迅速消失掉的红丸此刻却像失了神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十罗瞪着他，白雾在他们面前像轻纱一样拂去，在奇妙的光影效果中，十罗看清了红丸脸上极度惊愕与害怕的表情！她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红丸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但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看见红丸露出如此害怕的表情，而且毫无疑问，这眼神是指向她的。
　　动物的眼神不会撒谎，不懂得逃避，所以他毫无掩饰赤裸裸的恐惧被十罗一眼识破。然而红丸却还丝毫没有要收回那眼神的意思。他似乎已被自己的恐惧整个笼罩起来。在简单温柔的现实里他就像野兽一样强大，他的拳脚充满致命的力量；可在巨大得令人窒息的黑色阴影里，他却像个脆弱的小孩，完全不是对手。它使他无力逃走，更无力反抗，没有什么有效的行动是他可以采取的，他看到了，真正令他无能为力的绝望的东西。
　　他在害怕，尽管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使他如此害怕，但十罗却确定那样的眼神是针对她来的，而这样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刺伤了十罗。因为红丸竟然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好象她是个张牙舞抓的异形。这样的眼神，比以往任何人在任何时候投注给她的注视都更让十罗恼怒，更令她怒不可扼的是，以这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的，不是那些向来视她为异类的别人，而是在自己身边唯一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人。只有他是她绝对不能宽恕的。只有他绝对不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所以第二次的命令几乎是歇斯底里的：
　　“出去！！”
　　她害怕红丸的坚持，因为那样的命令她已经没有勇气再说第三遍，她怕自己的动摇会被红丸发现，她怕那令红丸惧怕的自己身上的某样东西会连她自己都吓到，总之她不要再被这样岌岌可危的气氛包裹。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正视红丸，而是逃避着将头偏到了一方。令她欣慰的是，红丸终于没再坚持，无声地退了出去，她不知道他是带着怎样的表情走出去的，但她终于可以解脱。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这一夜里，突然之间，完全出乎十罗预料的，许多事情悄悄地改变了。
　　红丸没有出现在狭小漆黑的房间里，他也不在屋顶上，十罗知道，因为她感觉不到红丸的气息，那种她一向厌恶而且不屑，现在却变本加厉地令她紧张不安的气息。无论是它的存在还是它的远离都让她觉得无法应对，她找不到两者间可以让他稍作喘息的缝隙。
　　就像现在，当她直直地躺在这个昏暗的小世界里时，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长久地注视着空空的天花板无法入眠的无奈，从她头上细长的发丝到敏感的指尖，从她不时颤动的睫毛到修长的双足，这种长时间的落寞感悄无声息地蔓延着，直到最后眼睛的眨动竟极其荒谬地造成了一种类似黑白无声电影一样的闪动效果。
　　十罗将一只手抬到自己眼前，这样，至少单一的画面改变了些许。修长的手指慢慢地伸展开来，遮住了单调的墙板，月亮微微泛银的光，还有天花板上被苍白的时间撕裂的道道长口。这些景观，十罗是头一次注意到，这些夹在午夜与黎明间的暧昧的幻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向着毫无防备的十罗扑面而来。她想现在就沉沉地睡去，不顾一切地睡去，但是眼前的一切没有一样能催她入眠，唯一能催她入眠的，她此刻才哭笑不得地发现，竟是那样一种不清不楚的动物的凝视。原来是那个人的视线，在每个晚上领她安心地进入美满的梦境，让她可以完全不需要害怕，完全不需要顾虑。她悲哀地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像个孩子，因为那个人在远处无时无刻地看护才得以在草地上尽情地玩耍。
　　她再次觉得泄气了，又一次，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但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侮辱她的并不是红丸，而是她自己。
　　她还清楚地记得在浴室里发生的一切，她尽量避免去想它，虽然红丸那极度害怕的眼神还历历在目，虽然潜意识里她还在为那可怕的一幕耿耿于怀，虽然她还在悄悄地探询着红丸恐惧的理由，好向那个固执的自己证明那样的注视并不是投给她的，但是直到此刻，她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突然翻了个身，十罗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了，如果她还想继续她的旅程的话，她就必须像一个真正的Chaser一样学会忘记和放弃。因为比起红都，所有其他城镇都只是旅栈；比起记忆中的人影，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过客；比起那个她深爱的注视，其他所有的眼光都可以置之不顾。只有那个人，绝对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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