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润是个少年啊

　　〈 01 〉

　　炎炎夏日的午后算是一天中最难耐的时段。

　　强烈的日光晒得地面蒸腾起一片热气，周围的植物耷拉着叶子，只剩鸣蝉叫嚣着气势，平添几分吵闹。

　　她拖着拖鞋走在路上，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

　　持续升高的温度简直要将她最后的力气榨干。

　　手里晃晃悠悠的拎着两瓶冰啤酒，她只期待着时间能过的再快一点，快到下一秒她就回到了家里按着父亲之前的要求将啤酒放到他面前。

　　但是显然是不可能的。

　　蝉声依旧轰轰烈烈，旁边的树木仿若静止着，干燥的空气里不带一点风。

　　她步子慢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和自然环境不一样的声音。

　　是旁边小河里发出的。

　　拍打着河水的声音，夹杂着水泡破灭的咕咚，还有微弱的哭喊。

　　她快步跑到河边，一贯清澈的河水此时涌上了泥沙变得有些泛黄，中心处大概能看到一个勉强探出的头，由于挣扎周围不断迸溅着强烈的水花。

　　眼看着哭喊声越来越轻，几秒犹豫之后，她咬了咬牙，解开鞋带，摘了手表。

　　“扑通——”

　　巨大的落水声。

　　身后被匆忙扔在一边的啤酒瓶晃了晃，然后倒了下来，顺着陡坡一路滚远。

　　只剩下风吹动，云翻涌。

　　〈 02 〉

　　高中第一个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松本润跟着母亲到了偏远乡下的外婆家。

　　远离城市的喧嚣和热闹，乡下的生活显得有些安逸而缓慢。

　　“我出门了——”

　　松本润拉长着音调喊道，拉开门的时候房檐倒吊的风铃响出了声。

　　那些阻隔在屋外的日光如同浓稠的蜂蜜倾泻而下，游弋在树丛中的亮度瞬间沾染了房间，缓慢散发着鲜亮的色泽，安静的庭院里偶尔传出花叶落地时的细小嘈杂。

　　没等屋内的人有何回答，松本润先一步跑了出去。

　　这是他一次跟着母亲来到乡下过暑假，在此之前他对外婆和乡下的印象只停留在母亲三言两语的描述里。

　　大概就是满片的树，被阳光加温的河水，还有比起城市里更为热烈的蝉鸣。

　　母亲将他带到节奏缓慢的乡下来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想法，这点他是知道的。

　　在期末考试一周前母亲再次将他口中的话当作无休无止的谎言之后，长久以来的迁就和隐忍便逐渐爆发出来。

　　以至于母亲将他带到乡下，安顿好一切之后，就匆匆坐上了回去的列车。

　　留下他一个人和相处并不熟的外婆待在乡下，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他说不上多难过。

　　毕竟不必在做多无用的辩解。

　　也说不上多开心。

　　陌生的一切能带来欣喜，也能带来惶恐。

　　〈 03 〉

　　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松本润站在河边树荫下盯着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水发呆。

　　旁边的树丛里传来细细碎碎的骚动声，他刚将视线投过去，一团湿答答的东西便分开灌木走了出来。

　　是一个小孩子。

　　他被突然的动作吓的往后退了几步。

　　眼前的小孩子低着头，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在地上留下一大滩水渍。

　　扑面而来还能闻到一股水汽。

　　松本润揉了揉眼睛，有些烦躁的想着自己又看到那些东西了。

　　尽管他们并没有恶意，但每次神出鬼没的出现着实让他无法接受。

　　身边干燥的温度萌发着植物的香气，仿佛在安定着她的神经。

　　“别想着跳进河里能解暑哦。”

　　正当他努力放空着大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松本润下意识的睁开眼，前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河，除此之外便无其他。

　　意识回笼，他转过了身子。

　　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女孩子。

　　看着他没有开口的打算，她又继续解释了一遍：“因为之前有人差点溺水。”

　　然后话锋一转。

　　“——然后被我救了上来。”

　　她突然看起来有些洋洋得意，双手背在后面，像是在渴望得到别人的夸奖。

　　“当时也是这样热得喘不过气的夏天呢，正好是在我帮爸爸买啤酒回……”

　　她一幅准备滔滔不绝的样子，却撇到对方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身上，全然不在听她的内容。

　　“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

　　她似乎想努力一下。

　　“没有，我只在看你。”

　　松本润耸耸肩，笑意挂在脸上浅薄隐约。

　　甚至是懒得伪装的假话。

　　“……”

　　她愣了愣，被这样的回答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想说的话被一双无形手打了一个结扣，堵着嗓子里，下不去上不来，憋得难受。

　　半晌的沉默。

　　“我去买点饮料，你想喝什么”

　　松本润主动打破了这个氛围，一手撑在额头，向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一副‘好吧，真是败给你了’的表情，半眯着眼睛。

　　“不用不用!”

　　她有些紧张的挥着手。

　　“那就当陪我去买吧。”

　　松本润的声线混合着清透，尾音微微上扬，意外的好听。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坏心眼的推了她一把，他没用多大力气，却不出所料的看着她踉跄了几步。

　　“果然好蠢。”

　　待她重新站直，松本润弯曲指节敲了敲她的脑袋，评价道。

　　走到小卖店没用多长时间，途中她一直担心着松本润再做出什么举动而始终走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结果换来对方一个带着鼻音的不屑冷哼。

　　小卖店不大，整个构造也是如今少见的老式建筑。墙面粉刷着深棕色，边角处早已褪了色，露出了斑驳的灰白。

　　店里只开着一个小窗口，从中可以窥见有人躺在藤椅里，看着放在斜上方柜子上的小电视。

　　松本润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瞪了自己一眼，然后抢在他之前跑到了窗口处，往里窥了几眼。

　　“这次就我来请你吧。”

　　确认了老板在里面，她转过脸，想了想说道。

　　然后再次转过去，冲里面喊了几声。

　　“老板!”

　　“老板，我要买东西!”

　　结果里面还是毫无动静，电视机依旧开着，电风扇对着人呼呼都吹，两旁的音响播着一本正经的台词。

　　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头看向身后的松本润。

　　他挑了挑眉，然后不紧不慢的走过来。

　　“老板。”

　　他往里探了探头。

　　老板听着声音，侧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要点什么”

　　老板把手里的遥控器放到一边桌上，然后走到窗口前问道。

　　松本润看了眼放在冰柜里的好几排饮料，然后开口道：“那就两瓶罐装微糖咖啡吧。”

　　拿到手后，松本润不留情面的将其中一瓶贴到已经蹲在一旁的人的脸上。

　　“喂!”

　　她被冰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本来说好你请我的。”

　　松本润食指抵住拉环向后一拉，将咖啡递给她。

　　“谁让那个老板不理我啊。”

　　她接过咖啡，气冲冲的灌下了一大口。

　　“那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了。”

　　松本润的眉毛拧了几下，想了想，说道。

　　“……哦。”

　　她回答的闷闷不乐。

　　“真蠢。”

　　他又压低声音说了一遍。

　　空气来开始弥漫起了咖啡因的味道，有点苦涩。

　　“知道我刚刚在河边干什么吗”

　　他喝了一口咖啡，和她并排走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撇了撇嘴。

　　“告诉你个秘密。”

　　松本润忽然凑近她，眼里有着狡黠，突然想逗弄一下别人。

　　“啊，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严肃起来，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能看见那些已经死掉的人哦。”

　　〈 04 〉

　　接连几天都遇见松本润之后，他们的关系发展的比她想象的快出了很多。

　　“要来我家玩吗”

　　“让我想想。”

　　“有冰西瓜哦。”

　　“好的!”

　　在这样的对话之后，由于冰西瓜的诱惑，她顺理成章的跟着松本润回了家。

　　时间算是正午，接连的炎热干燥天气让庭院南角的一汪池塘水量蒸发了不少，水流汩汩地滑过细竹管，一端擎不住压力便继而倒向另一端，如此反复着，循环着，在青石块围成的池塘边缘切分了单调的节奏。

　　“我回来了。”

　　松本润走在她的前面，换了鞋子走进里屋。

　　一个年迈的女人走了出来，灰白的短发梳在
　　脑后简单的挽了个髻。

　　“请多关照。”

　　她跟在后面走了进来，礼貌的打招呼。

　　年迈的女人凑近松本润的衣服闻了闻，然后皱眉催促他道：“快上楼洗洗。”

　　“……”

　　对于这样的忽视，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松本润，但没想到他也是一愣，只不过复杂的神色被很快带过。

　　“上来吧。”

　　松本润上了几步楼梯，然后招手道。

　　她点了点头。

　　“什么”

　　已经走进客厅的外婆突然接话问道。

　　“没什么。”

　　松本润在楼上回应道。

　　走廊一阵咯吱咯吱的响。

　　“给你。”

　　松本润将放在桌子上的一个布袋扔进她手里。

　　“这是什么”

　　她隔着布料摸了摸，有些不确定。

　　“金平糖。”

　　松本润解释道，然后恶趣味的补充，“小孩子都爱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

　　换来一如既往的跳脚回应。

　　解下细麻绳困住的顶部，袋子里里一颗颗宛如珊瑚形状的晶莹糖体，紧密的挨在一起，她抓住顶端摇了几下，内里的糖便撞击在一起发出细细碎碎的轻响。

　　她尝了一颗，糖表面凸起的小颗粒在舌尖缓慢融化，甜腻的味道弥漫在口腔。

　　“……还挺好吃的。”

　　她不得不承认。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甜腻的味觉占据了大脑的感官，她对着着松本润的背影没出息的失了神。

　　〈 05 〉

　　在两人将周边简单的场所都走遍之后，松本润提出了上山的建议。

　　天朗气清，走进山里之后顿时觉得清凉了不少，阳光宛如黏腻的波纹在顶端的树冠顶上摇摇晃晃，少量的光束穿透浓密的叶荫，一路曲折的照到地上，即便是落了地，也没了最初炙烈的温度，像是一条条孱弱的亮色薄带子，弱不禁风的垂在眼前。

　　“你等等我。”

　　她慢吞吞的跟在松本润身后，小心的看着脚下，只是走在前面的人仿佛天赋异禀，短短几分钟就把她落在了后面好远。

　　“你真慢。”

　　前面隐隐约约传来抱怨的声音。

　　“所以叫你等等我啊!”

　　她不服输的喊了回去。

　　光线在头顶聚合成了一个近乎竖直的角，头顶密密遮着的树叶开始晃动起来，风带着卷一路吹过来，地面的几根干枯的树枝也跟着被吹翻。

　　她正想对着前面喊句什么，就感觉一大滴水珠滴在左眼角，抬手摸摸，果真是湿的。

　　前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雨了。”

　　松本润走到她旁边站定，看了看很快便沉下来的天，一片乌云压近。

　　“那怎么办”

　　她问道。

　　“跑吧。”

　　说罢，松本润拉起她的手快速往山下跑，刚刚跑了几步就被倾盆而下的雨水挡了去路，脚下的土地瞬间变得泥泞不堪，刚刚安静的空气忽然就充满了嘈杂的雨声，噼里啪啦的，好像不肯给人喘气的机会，周遭立马充斥起了泥土的腥气。

　　松本润和她挤在一棵树下，所幸树干粗壮枝叶也繁茂可以避雨，两个人才算是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松本润靠的她有点紧，解暑的雨水好像并没有把她内心的温度压下，相反，她脸上热得出奇。

　　“我去看看下面的路。”

　　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她就要往雨里冲，却立马被拉了回来。

　　“雨下这么大，你跑出去干什么”

　　“……我就是去看看。”

　　她用了点力，想要挣脱手上的束缚。

　　结果男女终究有着很大差异，松本润加大力气一拉，她一个没站稳就被拽进了他的肘部内侧，他环她有些紧，以至于她不得不耸着肩。

　　雨声轻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她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

　　“……一起走吧。”

　　他说道。

　　掌心交叠，她偷偷的侧仰起脸看着身旁的松本润，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比他掌心的温度更加重要，而她也只想把这场雨带来短暂的温柔气息保存在记忆里。

　　雨势并没有减弱，伴随着夏季雷雨常有的轰鸣雷声，大雨直刷刷的落在地上，然后溅起无数水珠。

　　滂沱的雨里，她的头发散了，一缕接着一缕的紧贴在脸上，睫毛撑不住水的重量，成股往下淌，模糊了视线，衣服湿透了便凉凉的贴在身上，粘糊糊的湿的难受，许是加了雨水的重量，薄薄的衣料变得沉重。

　　可是因为她的手牵着他的，这样细微的牵绊，让她觉得心安。

　　〈 06 〉

　　长街两侧挂满了色彩明亮的竹骨花灯，夜幕悄然拖染了半片天空，风中有一股干燥的香甜又醺人的气味，顺着风向弥散在各个角落。

　　街上满是穿着浴衣的男男女女，为平时安静平淡的小镇平添了几分活力。

　　她并没有和周围的女孩子一样换上浴衣，准确的来说，她没有浴衣。

　　她很久没有浴衣了。

　　巧的是，松本润也跟她一样，依旧一身便服，在满是宽松浴衣的世界里显得有些突兀。

　　然后两个突兀的人走到了一起。

　　长夜悠亮，身侧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千叶被节日的氛围带的觉得莫名的开心，大概是彼此都怀着一样的心情，因这若有似无的关联，让他们之间的生疏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道路两侧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热闹非凡。

　　她很快在面具摊前驻足不前，松本润迈开步子，走到她身边。

　　“好看吗”

　　她指了指其中的一个面具，狸猫模样，圆圆的鼻子，眯起的眼睛，脸上还画着漩涡纹的花边。

　　“长得和你一样蠢。”

　　他不客气的评价道。

　　小贩注意到他，开始热情的推荐了起来。

　　她蹲下来，准备拿起那个看中的面具，却在接触到手指的瞬间被弹开了。

　　面具转了几个圈仰面贴在地上。

　　“啊，抱歉。”

　　她不好意思的望向小贩。

　　松本润听到她的声音，弯腰捡起来，递给小贩。

　　“买一个吧。”

　　小贩又说了几句赞美的话，并未将目光看向她，似乎并不为刚才的事在意。

　　“他怎么没理我啊”

　　她小声的问向身旁的松本润。

　　“给你。”

　　松本润却回避了她的问题，眼神暗了暗。

　　他准备直接将面具递给她，却在她伸手接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你太蠢了。”

　　“什么啊……”

　　她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下一秒，带着温度的手指贴到她的耳侧，将她散到前面的头发绕到耳后，面具后两边的皮筋穿住耳朵，他最后正了正整体的位置。

　　“所以还是我来帮你带吧。”

　　隔着面具她看不清松本润脸上具体的表情，他过长的刘海分向一边，深黑色的发尖反射出清浅的火光，身上的阴影一块明一块暗，衔接在一起，拼凑出了暖绒绒的温情。

　　夜幕降临，盛大缭乱的烟火如同雨丝般打湿了苍穹，在辽远处漾开了层层坠落的涟漪。

　　“怎么样”

　　她一手扶着自己的面具，转了个圈，期待的望向松本润。

　　“像是漫画里的妖怪。”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只是说完，他一愣。

　　“怎么了”

　　她注意到松本润一僵的动作，便开口问道。

　　空气凝滞着。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看向远处黑漆漆的山开了口。

　　“夏天快结束了。”

　　她站在一边，捏着面具的边角，没有说话。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秘密吗”

　　松本润突然笑了笑，头顶的线条跟着跳动起来而显得分明，坚定地蔓延过了肩膀，然后脱离，朝向未知的方向。

　　她愣了愣，然后动作慢下来，手中的面具如同烙铁般滚烫。

　　“记得啊。”

　　有不好的预感。

　　“那你相信吗”

　　他又问。

　　夜色洒在他的发梢，泛出凉凉的薄光。

　　“……我，”她的声音低下来，“相信啊。”

　　松本润望向她，目光透过了相隔的面具。夜晚温热的风掀着他边角的碎发，所见明明灭灭，时隐时现，掌心渗出了粘稠的汗水，夜色紧靠着他的背脊，契合成一条线。

　　“好蠢啊你。”

　　“啊”

　　她闻言抬起头。

　　挂在附近民居檐角的纸糊灯笼发出微弱的昏黄光芒，竹架结实，轻轻碰撞了之后制造出压抑的声响。

　　好像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不痛，却沉重。

　　过了几秒，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还不明白吗”

　　“只有我能看得到你啊。”

　　〈 07 〉

　　她大概有点贪心。

　　很多事情早有暗示，只是她或多或少的无意或刻意的选择了忽略。

　　从最初相遇时怎么也叫不起的小卖店老板就开始了。

　　也有很多事情被她忘记了。

　　比如那天午后。

　　她跳进了水里，救起了一个不慎失足的老人，却由于他紧紧的抓着她，而将她最后一点力气耗尽，再也没能游上来。

　　她试图喊着救命，河水却蜂拥而至，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感受到猛烈刺激着瞳孔的痛感，心脏的压迫感深入大脑，所有的神经崩成一根弦，膨胀到无以复加，最终知觉被液体吞噬。

　　她只是忘的太多，孤独的太久。

　　以至于最后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走到河边，她站在岩石上。

　　河水清澈却深邃，望不见底，身后树木的轮廓倒映在其中化开了，变作一缕微小的芒，照不穿也望不尽。

　　风吹动，云翻涌。

　　她只觉得有些寂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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