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佛寺


      旬休碰上六月十九,正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马车一进天灯巷就被堵住了。

      前方华盖云集,脂粉香浓,香客们手挽花篮,摩肩接踵,如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波接一波往普慧寺正门涌。战火纷争的乱世,佛门圣地愈加深得贵人欢心,据朝槿说香火钱涨势格外迅猛。

      灿灿骄阳下,车夫抹了把汗:“某去知会主持一声,让公主先进去。”

      “不用了。”我与朝槿下车,对他说:“今日本宫微服,你把车停在西侧门,自去茶棚里坐坐,待会本宫从那儿出来。”

      我们排了一柱香的队,还没排到门口,我放弃了诚心诚意,领着朝槿穿梭过黑压压的人群,紧贴着□□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上了锁的东门。

      普慧寺占地甚广,每逢节日举办法会,东院是准备祭礼的地方,应该有沙弥在里头洒扫,我隔着花窗,果然看到几个年长的僧人在指挥安排果品。

      朝槿把一个小沙弥唤过来,给他看了我的金牌:“小师傅,我们是公主府的人,进束香就走,能不能行个方便?”

      小和尚向他师父禀报过,客客气气地开了门:“女檀越请进,只是今日香客众多,招待不周还请容谅。”

      我没打算在寺里待多久,径直去了大雄宝殿,小和尚领着我们插了个队,点香插香磕头速战速决,眨眼的功夫就出来了。我来的路上还在想,今天得正式一点,昨天都没吃荤,现在只感觉自己可笑,因为根本就没时间许愿!耳朵里塞满了“阿娘快看那个姐姐插队”、“小孩子不要学”、“啧啧世风日下”诸如此类的议论,恨不得赶紧走人。

      “本寺的观音殿就在旁边,是全城求姻缘、求子、保平安最灵验的地方,小僧正好要去把果品摆上,二位女檀越可以跟来。”小和尚笑眯眯道,瞟了眼我腰间的绣囊。

      我恍然大悟,刚才急匆匆的,都忘了往盘子里丢香火钱,这小和尚不满意了。不过他把我们带进来,理应给点好处。

      “有劳小师傅了。”

      观音殿人满为患,这次我不肯再插队,在外面乖乖排着。小和尚放完果品,拿了两根香过来,叫我们就在阶上朝东西南北各拜三下,把线香插在殿前的香炉里。

      乳母当年就是在这尊观音像下给我供了莲灯,求平安顺遂,这次我还是求这个。

      朝槿道:“我的香也给姑娘吧,姑娘可以多许一个愿望。”

      我摇摇头,“你留着。”我对姻缘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

      她遂认真地把香举在额前,跪在石阶上,深深地俯下腰,口中念念有词。天气酷热,她白皙的面容沾满汗珠,嘴角噙着一个恬静的弧度,好像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我想起卢令在唱经声里虔诚的祷告,胸口一阵钝痛,我没法给他和青羽供灯,他们信的是天神,不是佛祖。

      正要掏钱,小和尚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女檀越,本寺今晚举行法会,主持会把给菩萨塑金身的施主名字写在银牌上供奉,还会送每人一串砗磲钏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些是已经捐钱的名单,您看,有五十来个呢!这样摊下来,每人只用出五两银子,您也可以先交半两定金,再按月出钱,本寺不收利息,再没有更划算了。”

      他不去做生意真是吃亏,我接过他手上的册子,一目十行的扫过去,目光停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宋淮秋?”

      淮秋是宋憬的字。

      小和尚道:“正是刑部宋侍郎呢,他颇有慧根,是主持好友,常来寺中做客,每场法会都来参加。年前昭国打过来,岐原乱了套,观音像损毁了一部分,这次他一人就出了二十两银子修缮。”

      我把那袋钱都给了他,提笔在纸上添了“余朝槿”三个字:“钏子我们就不要了。”

      他兴高采烈地接了,还想把我们引去给某位师叔看相,我婉拒:“小师傅,你去忙吧,我们这就回府了。”

      我与朝槿往西走,她先是十分欢喜,过了会儿却垂下头,闷闷不乐的。

      “奴婢身份低微,写了名字上去,辱没了那些为官作宰的贵人。”

      我挑眉看她:“你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有品阶,不比正经人家的姑娘差。咱们一不偷二不抢,捐点钱给寺庙,为何要心虚?”

      她笑逐颜开,眼睛亮亮的:“公主说的是。”

      实则我怜她自小被欺负,从梧州来了京城,言行即使不出差错,总缺少一股落落大方的底气。我知道那种不受重视的滋味,太难捱了,既然她一门心思跟着我,我就尽力对她好些。

      路过几间玲珑别致的禅院,朝槿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住了。

      普慧寺的西侧小门开得极不起眼,连着一小片茂盛竹林,离香火旺盛的南边尚有距离,素来清冷幽僻。此时一辆小巧的驴车叮铃铃驶进竹荫径,在卵石路面颠簸了几下,凉风撩起四面悬挂的青竹帘,无意中透露一角纤尘不染的淡灰僧袍,和小半幅世间绝笔亦摹画不成的侧脸——

      我们屏住呼吸,驻足凝望了很久,直到风铃声隐没在飒飒竹涛里,才似冰河化冻一般回过神。

      那人下了车,恰如一朵雪山之巅的雨云,涓涓冉冉,飘进了禅院。

      落叶婆娑,远方钟磬悠鸣,翠竹碧海仿如世外灵境。

      良久,朝槿叹道:“她生得这样美,为什么出家?”

      我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从后宫到民间,百种名花都入过眼,本以为普天之下的女子美到极致,不外乎太后那样,风情与容颜并蒂而绽,然而刚才一瞥之下,仅仅瞧见半个朦胧的轮廓,便惊艳得连呼吸都忘了,方知天外有天。

      她生得这样美,为什么出家?

      我也有些懵。

      风中传来隐约人语,竹林尽头出现一袭皓如昙华的白衣,却是熟人。

      朝槿往我身后挪了几步,痴痴地看着与年迈高僧交谈的宋憬,那两人信步论法,正聊到兴头上,声音抑扬顿挫。

      宋憬冷不防看到我站在不远处,便向长眉高僧躬身作别,疾步走来:“微臣见过公主。公主也来寺里进香?”

      他眼角带着宁静和煦的浅笑,雪色衣裾拂过青草地,仿佛有莲花次第盛开。

      这样的美丽,是天地灵气所化,造物所钟,不沾半点凡间烟火。

      “公子在宫外无须多礼,我今日出来闲逛,随大流请了柱香。倒是公子,听说是这儿的常客,还捐了不少银子修缮佛像?”

      他不假思索地承认:“宋某祖母在时,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常领我去寺里听经。宋某来到京城后,闲时喜参加法会,机缘巧合下与本寺主持相识,他惋惜建造百年的观音像被毁,邀香客出资,宋某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算了却祖母生平善愿。刚才那位就是定海主持,公主微服,宋某便没与他一同过来。”

      “原来如此。”我试探着问:“宋公子既然是普慧寺的常客,可知那边禅院里也住了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

      “女居士?”宋憬一愣。

      入佛门五蕴皆空,我不好描述说人家长的赏心悦目,只道:“刚才看到一辆驴车进来,上面坐着位风采绝俗的灰衣女子,披着僧袍……”

      他当即悟道:“那是苇仪居士。宋某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其人雅净端持,料想出家人都有苦衷,就未曾过问她的生平,只知在寺里住了多年。”

      宋憬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自己俗气肤浅,是啊,要不是过得不顺心,怎么会住在寺里呢?长得好看,不代表日子就好过。

      我转移话题:“今晚的法会公子定是参加了?”

      他摇头叹道:“宋某拜访过主持,就要回官署审理案卷。大赦令颁下,忙的是六部,犯人多如牛毛,罪行不一,怎能一视同仁?宋某向陛下请示过,四品以上的罪臣和皇亲,要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会审评判,否则若是放出不思悔改、心存怨念的凶徒,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这话简直戳在我心窝上,我立刻道:“宋大人,不如本宫与你同去,实不相瞒,本宫有些律令条例不是很明白。”

      宋憬露出为难之色:“这……今日本是旬休,衙门里只有臣一人,连累公主同审案卷,微臣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原来他是自告奋勇值班,太勤奋了。我转念一想,不对,莫不是同僚看他性格好又年轻,才把累活都让他做?

      “本宫近日读了好些书,见不到真案子,法理就难以记透彻,”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宋憬每次讲律令都特别细致耐心,“宋大人,咱们这就出发吧,本宫带了车子。”

      他拗不过我,只得道:“公主请。”

      走出几步,我才明白他真正迟疑的是什么,慌忙道:“宋大人,你要是担心有人添油加醋、传流言蜚语,你就先坐车去衙门,本宫随后就来……”

      他愣了下,唇角弯起:“公主考虑得周全,不过臣的马车就在巷口。”

      “那就好。”我放心了。

      朝槿跟在我身后,脸颊红扑扑的,藏不住明快的笑容。我顿时想起她点香许愿时郑重的神态,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

      两车并驾齐驱,到官署时,天色尚早。

      衙门里果真只有宋憬一个官员,他引我进东厅奉茶,接着把审议过的案卷搬到紫檀案上。我发现自己就算背了许多律法,审起来还是磕磕绊绊,全靠宋憬提点,所幸他这个先生当得极负责,只当我是个刚入门的普通学生,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我看了七八桩案子后,就有种开了窍的惊喜,浑然不觉枯燥乏味。

      肚子叫了一声,我抬起头,发现天都已经黑了。

      宋憬歉然道:“竟劳动公主审到这么晚,今日公厨停休了,不然还能去找点吃食。”

      经过一个下午,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之前那样恭敬疏离,让我自在不少。

      “公厨停了,吏厨应该没停,”我揉揉眼睛,“随便弄点东西吃得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见宋憬果然一副震惊的表情,僵笑着圆场:“本宫来的路上用了半盒糕点,其实不大饿,但宋大人作为朝廷楷模,可不能空着肚子当差呀。”

      他微微一笑,顺手剪了灯芯,替我把茶水续上,“臣去去就来。”

      我伸了个懒腰,捶捶跪麻的双腿,四处逛逛,刑部有一座主屋、东西两厅,分别是尚书和左右侍郎办公之处。他这屋里摆满了书,有一张午休用的小榻,榻上摆着几部深奥难懂的佛经,除了桌椅茶具和文房四宝之外,没有一样多余的装饰物,冷清得像个雪洞。

      等了约莫一炷香,宋憬没回来,却有个厨房的小吏敲门:

      “殿下,宫中临时召宋大人觐见,大人让某把饭菜送过来,还嘱咐殿下早些回府。”

      我瞟了眼水漏,都这么晚了,卫析召宋憬进宫,所为何事?

      小吏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我食不知味,眨眼间扫光了饭菜,“多谢,你另装两个食盒带到车上,不必来伺候了。”

      他赶忙端着空碗碟回厨房了,我洗了手,整理好书卷,推门走入一地银子似的月光。马车停在官署后院,和厨房离得很近,没走两步,窗内突然传出哄堂大笑。

      我好奇地听了一会儿,原来里面是五六个来刑部蹭饭的御史,照例玩“举事”。御史台在公厨吃饭有一套特殊的规矩,用餐时不苟言笑,餐毕杂端一声令下,御史们就开始轮流数落对方的过错,容貌脾气家世都可以拎出来当靶子,如果说错了,杂端失笑,三个院就一起跟着笑,不用被罚。

      “入乡随俗,愚弟就举个这儿的人——就是刚走的那个,左侍郎宋淮秋。你们知道哇,平日从来没人见过他生气的模样,都唤他作‘光风霁月云中君’,不过你们可知,他真真是宋玉貌、张汤心,要不也揽不下刑部的脏活儿。”

      我的脚便如生了根,扎在地砖上走不了。

      “据我表兄说,有次宫里拾了具泡得稀烂的女尸,交由刑部查案,任谁都没找出蛛丝马迹,先帝便让宋大人亲自接手。宋大人不出半日就结了案,说这女子是个畏罪自尽的孺人。旁人问他:‘郎君怎知?’”

      御史顿了一下,拊掌大笑:“——宋大人道:‘她招了!’”

      笑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我也很没良心地捂嘴笑了出来,笑完了又有点生气,宋憬秩正三品,他们笃定他脾气好,才敢在别家地盘光明正大地聊八卦。

      小吏提着两个食盒送到马车那儿,没看到我站在檐下,径自回厨房了。车夫和朝槿扒饭的同时,我又贴着墙根听了几个六部官员的笑话,等到差不多就悠悠闲闲地打道回府。

      车子出了官署,千步廊灯火通明,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一队羽林卫从宫门飞驰而来,火光下的面容冷肃严峻。

      我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让车夫拿令牌拦下一个侍卫:“何事闯宫禁?”

      那羽林卫认出我,眼光带着几丝异样,利落地吐出几个字:“期将军回京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个期将军?”半晌,我才找回自己飘渺的声音。

      “期俞老将军三子,期弦期子愔。”他说,“送公主您去虞国的那个。”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过年好!!!祝大家新的一年不长智齿不长痘,熬夜没有黑眼圈!镜子今天上了一天课……


    · 越好看的人物越重要。颜值第一第二全在本章,镜子这样设定大概会被玻璃心的小仙男掐死……他要知道有人长得比他漂亮会气炸的。
    · “举事”:唐·赵璘《因话录卷五》: 杂端在南榻,主簿在北榻,两院则分坐,虽举匕箸,皆绝谈笑。食毕,则主簿持黄卷揖曰:“请举事。”……若杂端失笑,则三院皆笑,谓之烘堂,悉免罚矣。
    · 关于宋憬的笑话来自于以前听过的一个前苏联段子。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275492/4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