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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靡音
展阳宫里的歌舞表演比整个皇宫里一年办下来的宴会都多。在旁人看来,那里出入外殿端茶送水的侍卫婢女们都生着一脸醉生梦死的懒散样,迈着不紧不慢的碎步去服侍主子。京阳城百姓间近日流传着一句可怕的言论,储君秦骜怕是要把整个展阳宫弄成窑子了。
日日早朝不见尧王,听闻近期又寻了个新上任的太医给尧王探探体虚脑痛,思虑过重的病症,此时怕是正在寝殿里针灸呐。众臣都好好的在朝堂上作揖,俯身低头,宽广的袖口挡住了人们的种种神情。
已过了卯时,大殿之上的龙椅也没出现个管事的主人。群臣之间引发一阵骚动,直到站在大殿一侧的太监总管有意没意地轻咳两声,高声宣布道:“储君到,”大臣们才纷纷安静下来,心里面一个个都在犯着嘀咕,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秦骜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一身对襟都未系好的里衣,外面套着墨色锦缎长服拖及地面,头顶上的发髻松松摇摇,一根碧绿翡翠金钗明晃晃的插在中间。一双剑眉飞扬至鬓角,粗砺杂生的眉毛显得整个人沉闷阴晦,又自带着一股不好惹的气质。那眉宇下的眸子更似是一汪枯井里的水,死气沉沉,看向谁都多几分探究多几重思虑。秦骜的母亲是异国充沛来的军妓,使他的面目骨骼的确和普通的尧国人略平的面孔有所不同,他的颧骨突出,脸侧棱角分明,偏偏加重了他身上经久不散的戾气。
他那夹杂着轻蔑的目光缓缓扫视了一圈,才抖了抖长衣的下摆,坐在了龙椅上。隔着台阶不过几步的群臣,一时间鸦雀无声,直到太监总管高声提醒早朝的开始,他们才齐声向眼前的储君报以问候。
“殿下,今年的水灾尤其严重,潼州一带暴雨连下十几日,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了。”
秦骜看了眼大殿中间的崔太尉,一副病弱欲倒的可怜模样,双手颤颤。“年初不是都给各地拨了饷银吗,崔太尉年事已高,还是别做太多繁琐的工作了。”
崔太尉愣了愣,紧紧攥着手板,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咬咬牙,退后了。
“殿下,梁画师一案实属有冤,还望殿下能放过他的家人,侧妃说到底不过是个外族女子,不要为了偏袒她而使我国的朝臣寒心呀。”一个大臣突然间跪倒在地,声音悲凉。
“偏袒?”秦骜若有所思,嘴角慢慢向上划过一个弧度,那样似笑非笑的漠然作态像极了听着一件事不关己的趣闻,眉眼不留些许沾染的痕迹,冷漠且充耳不闻:“这件事不必再提,梁蔚雨下毒谋害融妃未遂后又意欲行刺,败露后自己以死谢罪已是不争的事实,梁画师又作画意图羞辱融妃,实在是罪无可赦,他们一家发配边疆,已算是格外开恩了,”语罢,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通知各地,寻一些舞技优良的女子,展阳宫里的那些人来来回回的,我早就看腻了。今日无事,都退下吧。”
殿内的阴暗比殿外的阴云不透一点光隙显得更压抑几分,婢女提着一盏明灯,照着秦骜脸上一层层光晕,那光晕不带柔色,是隐约透露出的无法示人的狭小角落,沧桑的寂寥,欢笑后的落寞,掐指一算,秦骜今年也已经三十有余了。
他早朝后回到展阳宫心情格外烦躁,眼底下的一片青色深深浅浅,嘴唇紧抿,过了许久才召唤一个管事问:“公良裕呢?”
小太监慌忙说道:“回殿下,军师近日外出,要明天才能回到京阳。”
秦骜鼻子一哼,神情不满,午食也不大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叫人收走了,靠在一个冰玉雕的长椅上昏昏欲睡。他睡得极不踏实,眉毛都扭成一团,身体紧绷着,却掩饰不了浓浓的疲倦。
“融妃娘娘到。”一声传唤惊扰了秦骜,他睁开眼睛,坐在长椅上未起身,疏散了一点的淡淡倦意让他逐渐恢复清醒。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秀钗环髻的婀娜美人站立在内殿的门前,随即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纪融浅浅一笑,那笑容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娇弱之感,而是心如明镜般的通透,藏掖着丝丝精明:“臣妾自然是来为殿下解忧的。”
她信步走向秦骜正卧坐在的长椅上,拂了拂袖口,缓身坐在他身侧,声音故意压低:“尧王的病怎么样了?”
“不就是老样子,活不活死不死的。”秦骜眯着眼睛,眼神在涣散之后重又聚集在了远方一点,那是离展阳宫不远的尧王的寝殿。如今尧王的寝殿已经成了个草药味浓郁的巨大药炉,各路神药年年进献到这里的基本都用过了,这外敷或内服的药很难直达到病根,长期的服用反而容易产生不良反应,如此折磨,不过五旬年纪竟已现龙钟老态。
“臣妾这里有些药丸,可以给王上一试。”纪融慢条斯理地说,语调诡异地上扬,余音消散缓慢。
“哦?能治好吗?”秦骜一手搂过纪融的纤纤细腰,凑过鼻子仔细嗅了嗅她今日佩戴的香料。
“治好治不好的,大皇子不就是个例证吗?”她的语气压得极低,是俯身在秦骜的耳边言语的,秦骜忽然觉得那股香料的味道都燃着寥寥毒气。
纪融她身为一个心思有点灵通的幽明族下等婢女,也不可能凭着一个小小的信物在几日之内就参透族里只传授给身份尊贵的公主的献祭之礼。当年她知晓这场献祭之礼背后的主使秦骜目的是尧国的大皇子秦勉时,她便煞有其事地表演了一场献祭之礼,而实际上她在背地里给了秦骜一颗丹药。这颗丹药在大皇子体内久不消散,才导致了他多年的痴傻怪病。
幽明族崇尚阴柔,那里的下等奴仆大多是男子,纪融之所以会成为幽明族的下等奴仆的原因就是她的母亲犯了私自研制禁药的重罪,最后被处以极刑。她从小耳濡目染,在逃难的时候带上了家里所有的药包,即便被军队抓住,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就让她从了奴,辗转多地,最终靠着点关系进了公主的后院打杂。纪融继承了母亲的炼药技术,这毒药无色无味,含混在水中服下,可以附着在身体的表皮里层,只要不消散就不会得到医治。
当时秦骜看着眼前的冒牌公主,震怒之下本想一刀了结了她,但当她在无比惊惧的情况下还说出了自己的禁药药方时,念在她的确看起来有点本事就姑且信了她一回。果然,大皇子发病厉害,这时间竟持续了将近十年之久。秦勉一般与三岁孩童无异,一日三餐,洗澡睡觉都需要有人打理。时间久了,下人都会觉得繁琐,看着眼前需要自己仔细照顾的成年人,不由得没了精神,手上的活越发不仔细了。日子一长,大皇子的病态更重,衣冠不整,整个宫殿都是混乱不堪。
尧国王后早已在五年前病逝了,她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拳打在了心口,诱发了心疾,加上秦勉生病的前几年她几乎住在了秦勉的寝宫一般,每天亲自督促儿子服药,背地里又日日以泪洗面,渐渐的她的身体支撑不住,脸黄体瘦,竟然比她的儿子先去了。
整个尧国在攻破了奚国和幽明族以后,竟然因为病痛顽症而开始兀自消亡了。
“那药丸没意思,秦勉不还活着吗?”秦骜幽幽一笑,随手拿了身旁正方木桌上的一杯搁置已久的凉茶,低头呷了一口,才慢慢说:“看来你这禁药还是不如献祭之术啊,我是不是对你太过仁慈了?”他的指尖冰凉,轻抚过纪融的头发,拔掉了一只有些碍眼的金玉钗。他看着那只钗上的玉穗良久,有些探究地说道:“这根钗的材质莫不是边疆小族那边才能有的紫光玉?现在镇守边疆的人是陈将军?”
纪融的长发散落在后背,不露一点慌乱的神色,她低眉一滞,说:“一个月的时间,臣妾或许可以给您看一场真正的幽明族献祭之礼。”
“好,许你一个月,”秦骜收敛了脸上那层浮笑,左手一抬,远离了倚靠在身旁的妃子。他站起身,走到寝殿的中央,近日的天气的确不好,时时坠着阴云,估摸是憋闷着下一场大雨,他只身面向门外,背对着还坐在长椅上的纪融,头稍稍有向后转的意图,却还是没有回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纪融应声退下,秦骜轻叹一口气,悠闲地散步到院落内,舒缓了一下身体稍有负担的疲惫,随口对跟在身后的太监说:“将那泡茶的婢女,还有陈将军一并投入死牢。”
“是,殿下。”惊恐之音扰乱了栖栖靠在树干上的群群飞鸦。
公良裕曾经是尧国的军师,如今的官职更像是一朝国师,然而管的再多也不见储君秦骜给他升职,虽然公良府家底不是一般的丰厚,他的亲信还是会散布一些隐隐的不满之音。有些人言语说,储君秦骜的权职没有那么重,无奈老尧王重病缠身才把这升职之事耽搁了下来。况且公良裕虽然出身名门,却一直深谙勤俭持家的道理,他并不讲究穿着,饮食也偏清淡,人人都说,怕是如今的储君与受人尊敬的公良军师并不和谐。
秦骜与公良裕在表面上的确没那么亲近,公良裕的两次开口举荐才能使秦骜坐上了储君之位,之后的公良裕还是保有原职,低调为官,世人大多淡忘了这两人的关系。
这一日的深夜,公良裕从遥远之地返还到京阳城,却没有直奔自家府邸尽快休息,而是从侧门进入了尧王宫,秘密会见了尧国当朝的储君秦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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