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

　　我蹦蹦跳跳走出我妈的病房，腿就如同灌铅了，完全走不动道，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我在门口的长椅坐了来了。

　　我的心里装满了老陈。

　　生老病死，说起来不过是字典里入门级别的字眼，经历起来才知道每一颗字眼都无比沉重。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眼皮子千斤重，倦意袭来，我把钥匙扔在桌子上，脸朝下扑在床上。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睡5分钟，就去洗澡。”另一个声音又说，“每当你这样说的时候，你都睡到了第二天，快起来。”

　　于是双手撑床，打个滚，爬起来往洗手间摸。

　　洗完澡出来看见手机在闪烁，我一手擦着头发，一手捞过手机，是陈要的电话，我的血液一凝滞，虽然我不知道电话的内容，但我已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

　　我缓缓拂过手机上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喂”我艰难地张开嘴。

　　“邱央，我爸，快不行了。”非常含混的声音。

　　“……我马上去。”我哆哆嗦嗦拉开衣柜，把衣服从衣架上往下揽。

　　“嗯。”他答道。

　　我慌慌穿完衣服，套完袜子准备套鞋，才发现套反了，算了，不管了，终究是要穿进鞋子里。

　　我打车赶到医院，一口气跑到老陆的病房。陈要坐在病床边上，握住老陈的手，陈要的妈妈在一旁站着，捂住嘴巴抽泣。

　　那是我记忆中兵荒马乱的一个夜晚，我用完了我这一生的无力感。

　　陈要妈妈的哭声，陈要的呼吸声，医生宣布死亡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像一锅乱炖的大杂烩。

　　我的脑子似乎有辆小火车在轰鸣而过，眼睛干涩而困顿，只觉得像进了沙砾一般疼痛。

　　后来陈要的妈妈抱在我身上哭，跟我讲他们的往事，这个凌厉的女人那一刻软弱得一塌糊涂。

　　最淡定的是陈要，跟医生沟通，联系殡仪馆，处理剩下的相关事宜。

　　第二天我顶着掉到了脸颊的黑眼圈去公司，在旁边的星巴克要了一杯大杯的美式，特意强调不加糖。

　　我上着上午的班，跟今天休假的同事请求支援，最后来拯救我的是女神房紫。我感激涕零，顺带去人事部请了三天假。

　　老陈的葬礼低调而不简单。前来吊唁的师生非常络绎不绝，陈要在门口一一致谢。

　　而我在这三天假期里除了接我妈回家就一直陪着陈要，督促他吃饭，小憩。他嘻嘻哈哈惯了，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我不想让他一个人经历。

　　葬礼那天，陆然也来了，还送了一个大花圈。我站在陈要身边，和陈要一块向他道谢，这是多么奇怪的排列组合。只是这样的日子里，已经不重要了。

　　老陈的葬礼结束后，江城进入了十二月，日子好像又恢复正常。街道两侧的枫叶仿佛一夜之间变黄了，每一个早晨我哈着热气去赶上班地铁，从二号线转四号线，涌进人流，又分散开来，又涌进人流。一日又一日。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最令我惊讶的就是杜以安了。原本以为我接下来面对她得帮她捋一捋身上的刺的，没想到她居然异常乖巧，不仅没有闹腾，反而非常配合，就是有时候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意味，好像有莫名的怜悯。虽然看不懂，但是管他呢，只要不抵触我我就很欢呼雀跃了。

　　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陆然的作用在，但我真的非常感激了，我真的不想见到任何乱子了。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是雾霾之后的晴天。云雾散尽，艳阳当空，流畅的蓝，让人心动。

　　再次见到陈要是圣诞前的周末了。

　　江城的圣诞气氛已经浓厚得饱和了。我们公司的前台招待区半个月前就放了一棵挂满吊灯的圣诞树，前台小姐一个星期前就戴上了圣诞帽，整个公司的气氛都喜气洋洋的。所以最近上班的心情还是蛮好的。

　　周五下班的时候，我正盘算着平安夜和圣诞节该怎么过，我刚走出电梯就看到了陈要。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失业了，想来你这里蹭顿饭。”他笑着说。

　　“啊？你被开除了？”

　　“辞职了，股权转让了。”他云淡风轻地说。

　　“啊？哦。”我很好奇，但我知道陈要这么做肯定有道理，他不想说也有道理。

　　“所以你不介意出点血，请我大吃一顿吧？”

　　我心里腹诽，当然介意，我是一毛不拔的赤农阶级，您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的资本家，不过鉴于他最近诸事不顺，我又这么义气，那我还是克制地出点血吧。

　　“那我们买点菜煮火锅吃吧？”我觉得这样相对节省了。

　　“去你家？我们家从来不开火的。”陈要说。

　　“不行，我们家地方小，吃一次火锅几天味道都跑不完。”

　　“那就去外面吃啊。”

　　“今天到处都是人。有排队的功夫把你家厨房都填满了。”好像我们庆祝节日的方式就是吃饭购物支持酒店行业，这种日子才不想去吃饭的地方吃狗粮呢。

　　“那也行，反正你出钱。”陈要表态，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坑我真是他的娱乐事项了。

　　“行吧，以后你家厨房我就征用了。反正我上班的地方离你家近。”我也不想吃亏。

　　“非常好了，我们以后搭伙过日子吧，省钱省力的。”

　　“那走吧，以后我做饭，你洗碗。”

　　别人圣诞节都在逛商场，吃西餐，喝红酒，我和陈要在潮湿的菜市场和卖菜的阿姨斤斤计较，真的是非常特别了。

　　陈要家的冰箱和我的钱包可以媲美了，都是空空荡荡的。我以前一直担心我以后的墓志铭上会被写上“贫穷贯穿她的一生”，现在我开始担心陈要的墓志铭上会被写上“饿死的。”

　　我把东西一样一样的往他冰箱里塞，他就站在玄关处双手插兜看着我，真是少爷的身子跑堂的命，就差找个丫鬟照顾他了。相比之下，我对我自己的自理能力充满了敬意。

　　做完这些，我又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填充好，咦，居然有一种布置新家的感觉。一想到这里我几乎抽搐了一下，赶紧收回这个念头。

　　我开始洗菜制作火锅了，陆然还是倚在门框一动不动，我翻白眼，“你真是啥也不会，白瞎了这么好的厨房。”

　　“我突然发现，家里有个女人，挺好的。”陈要说。

　　“所以你得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你这日子糟蹋得呀！”

　　“那你呢？你又什么时候结婚呢？”

　　单身狗，隔壁自相残杀？我这种逃避型选手还是转移话题吧。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呢？”

　　“以前在事务所上班，每天飞来飞去，居无定所，忙得脚不沾地，现在闲下来，想去看看以前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比如？”

　　“巴塞罗那，你的城市。”

　　我莫名老脸一红，年纪轻轻读三毛，把每一个三毛去过的城市都称作“我的城市”，现在被人提起难免想起年少无知的岁月。

　　“那你妈妈呢？她对你有什么要求吗？”我继续。

　　“她希望我去北京，在她眼皮底下工作，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爸的葬礼后，我们不欢而散了。”

　　“嗯。今天就别想那么多啦，不要浪费我的大餐。”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啊？”

　　“明天啊，我做好准备了，就明天，去民政局，不知道他们发不发新郎？”

　　“邱央，认真一点，我知道你还惦记着陆然，哪怕他那样对你。可是你觉得这就是爱吗，难道不是习惯？你还记得高中你经常光顾食堂的那个卖奶黄包的窗口吗，你的口味明明偏辣，却因为开学第一天买了这个窗口的奶黄包你就三年如一日的吃它了，结果到毕业那天才发现他家窗口隔壁有你最爱的酸辣粉。习惯不一定是爱。”

　　“陈要，我真没有了。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陆然都要结婚了，情情爱爱的，真的不重要了。八卦不好看吗？手机不好玩吗？火锅不好吃吗？一个人可以很好很好，我不孤独，何况还有你们这些朋友都在，干嘛非得小一份感情呢？我想有过有一天我要结婚了，那肯定是我妈特别希望我结婚了。”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陈要语气凉凉。

　　“不是，陆然不是咬我的蛇。凭良心说，虽然走散了，但是这段感情曾经是挟裹着很多美好的记忆的，到兵分两路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邱央，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也许啊，这本来就是一件没有对错的事情。所以不要继续讨论了，有这功夫你不如布置布置，增加点圣诞气氛，放个歌什么的。”

　　“好吧，你总是喜欢逃避问题。”

　　我不想吵架，不想惹陈要不开心，所以我保持沉默。

　　最后我们在火锅的氤氲里过完了平安夜，吃饱喝足后我惬意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陈要很自觉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碗，恍惚间，我竟有一种是陆然在这里的错觉，或者说是有男朋友的错觉，我猜是我撑得缺氧，开始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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