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令书

　　降魔塔里的日子太过漫长。
　　几日？几月？亦或是几年？一点一滴，漫长得麻木。
　　塔里关着的都是些一等的罪犯，或魔，或妖，或鬼，总之为祸苍生，天理难容，干尽了坏事。
　　在此之前，降魔塔从未囚禁过人。

　　她抓过一只兔子，笑道：“平安，我不就是人么——降魔塔里唯的一个人。 ”

　　这兔子精在家乡那山头也算个炙手可热的妖物，可惜没招摇多久，就跟她一样被关进这个弱肉强食的牢笼。

　　等她来时，兔子精早已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宋澜衣还记得那日，周遭围着好几只妖兽，对着地上那粒雪白元丹争执归处。

　　她在旁抱着手臂看热闹，发现这群畜生翻来覆去不过那些骂人的词汇，心生烦闷，掏了掏耳朵，好一顿收拾，妖兽们一哄而散。

　　她剃了剃指甲上的渣滓，准备打道回府，却发现迈不开腿，这才发现腿边有只帽爪子，奄奄一息的兔子精紧扒着大腿不放，怯怯地喊道：“老大。”

　　兔子精以为她在救它，其实她哪有那么好心？不过是因为降魔塔关满磕碜妖物，也就它长得稍微顺眼一点，颇像在婆桫读书时烤的兔子。若把它养起来，等大了可以烤着吃，等养成巨兔，就可以油炸煎焖炖炝炒，吃上十天半个月。

　　兔子精不知她的花花肠子，泪眼朦胧，磕了好几个响头，声音混着血沫子，细细懦懦：“头儿，救我！”

　　声声真挚，颇为受用。

　　宋澜衣打量四周。说来可笑，幽禁妖兽的神塔居然是用魔界最坚硬的石头九曲石造就的。今天天气还算不错，太阳照进塔里。从窗外望去，蓝如水的天，锦绣似的浮云。这种好天气屈指可数，也是她最喜欢的日子，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无拘无束的少年，跟着师父师娘闯荡江湖。

　　但降魔塔里除了自己，其他大多畏光，阳光照进来，他们暴躁地攒动起来。

　　“吵什么。”宋澜衣心烦意乱，左手一掷，扶华剑犹脱弦巨矢飞射而出。妖魔鬼怪不敢吭声，悄悄离开这座是非之地。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抚过青草的声音。宋澜衣趴在臂弯间笑起来。

　　空气中飘来一丝血的气息。因为长期不曾饮人血的她发疯般四处寻找，不是扶华剑，不是在角落里抖成狗的兔子平安，原来是自己的指甲掉了。

　　她舔了舔伤口，发出吃疼地声音。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还未丧失痛觉。“哗啦——”红莲池兀地激起一垂水幕来。水汽氤氲，映着人的影像。

　　一如既往的悲悯神色，白衣白拂尘，清清冷冷，像山巅皑皑的雪，松上泠泠的风。

　　“澜衣，归去罢。”令书睫毛低垂，在古水无波的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清冷，如似珠玉。

　　宋澜衣咧开嘴，阴恻恻地笑道：“每隔七日便来劝说，令书道长，你真是不放弃啊。”

　　宋箬临死前曾骂她是疯魔，连亲生哥哥都这样骂她，她这样子大概很丑很可怕罢？

　　道者握紧了拂尘，冷冷启齿：“宋澜衣，不要执迷不悟。”

　　宋澜衣坚若磐石地抱膝坐在牢座上。

　　道者的神情愈发肃穆，继续劝说：“你若是忏悔，降魔塔如何能关住你？你毕竟……你毕竟留着一半的神血。”

　　婆桫都是半神的子民，她是半神，却也是半魔。倘若没多年前那支暗箭，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宋澜衣想了一会儿，偏头轻声问道：“令书，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情形？”她露出向往的神情 ：“那时我还在婆桫，而你是偶然闯人的外来者……”

　　世说桃花源，起于秦记于晋，让南阳刘子骥欣然规往，世人赴汤蹈火。婆桫就像桃花源是一场旖旎的梦，让世人醉生梦死。

　　“其实哪里找得到？”她望着铁锁上流淌的日色，伸出小指指头画了个圆圈，“婆桫都已经因为我而消失了，何再来桃源一说？”

　　红莲水生生不息，将道子的容样映得面面俱到。她忽想起一句诗——日照香炉生紫烟。令书于她而言就是那嫋嫋的烟，来易来，去难去。宋澜衣心想。

　　泛黄记忆里，还在座上背绕口的《楚辞》背得想哭，忽被夫子告与村中出事了，于是欣喜与焦虑相交亟亟跑回去。

　　哥哥宋箬端着碧色茶盏，皱眉道：“不成体统。”

　　爹娘去了，他是一直看不惯自己的，从不肯给个好话听，宋澜衣不想与他争执，兴奋道：“我听说有外人闯入。”

　　宋箬面上仍摆得古板又严肃，讥讽道：“确有外人闯人，而非怪物。大惊小怪。”

　　时光荏再。三年可以用来干什么？是令咿呀学语的幼儿会喊阿娘，是令青涩懵懂的少年走向成熟，还是令麦田的庄稼黄了又黄，经历春雨夏雷秋霜冬雪？春秋三载，婆桫的枫木当年尚繁华似锦，转眼已落英缤纷，再后来却是浸了血，调零在碧色的长河里，东逝过滚滚红尘。

　　三年，她由护婆桫为天命已任的人踏着累累白骨蜕为杀人如麻的魔，面目全非，无法回头，令书却还是令书，山巅的雪仍是雪。

　　那时的令书，挺直了背阖眸打坐。细长的眉，杏色的唇，五官精致得仿佛画上拓下来。衣裳皓雪似的白，紫裳淌着星河，头戴朱色道冠，拂尘纤尘不染，似云缥雾缈中振羽飞翔的丹顶鹤。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睁开杏儿似的眼，含墨的瞳子，那双漂亮眸子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觉得如深潭寒星。

　　“不过你这次大抵又是空手而归，我不会归去。与其说不如归去，我倒挺想对你说：令书，不如归去。”又是一阵铁锁相击的铮铮之音。

　　令书，取意佳音之书。
　　可你却从不赐了我任何佳音。
　　与妻书，只有我人编撰着这荒诞可笑的与令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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