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真乃神人也

　　这一顿酒果然吃得狠了，哪怕虞锦是往水里兑的酒，也晕晕沉沉睡到第二日晌午才睁眼。

　　起身一看，旁边的小几上摆着鱼耳炉，里头点着的安眠香已经快要烧到了头，难怪她这一觉睡得这么熟，睡得脖子肩膀酸困，连偏偏脑袋都得悠着劲儿来。

　　“竹笙？兰鸢？”

　　喊了一圈没人应，也不知她俩跑哪儿去了，虞锦只能自己去寻摸吃食。

　　洗漱过后，推门一瞧，院里倒是挺多人的，每个屋都大敞着门，扫地的、打水的、抹灰的，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见她出来，竹笙迎上前：“主子醒啦？旁边俩屋都收拾出来了，您晌午挑个屋子歇午觉，等我们把主屋收拾好再回来。”

　　“这是做什么呢？”

　　听她这么问，竹笙反倒诧异：“今儿是腊月二十四呀。”

　　虞锦恍然，腊月二十四，扫房除尘。

　　这日子也有说法，寻常人家扫房，除的是霉运和晦气，商人对这扫房尤为上心，因为要扫除的是穷运。虞家祖籍陈塘，奉的财神爷是儒商之祖子贡，传闻这位财神最爱讲究，窗明几净的，财神满意了才会光顾。

　　厨房里几个嬷嬷已经在准备晌午饭了，看见她起得这么晚，顾嬷嬷没好气地啐了一句：“叫你喝那么多酒，自己吃苦头。”

　　火上温着一小锅养胃粥，拿香米、花生与红枣熬的，从早上温到现在，已经炖得软烂。顾嬷嬷嘴硬心软，给她舀了一小碗粥，说：“垫垫肚子就是了，等着吃晌午饭吧。”

　　“还是嬷嬷疼我。”

　　虞锦几句话把人哄住，刚坐下尝了一勺，冯三恪也进来了，他脚步很稳，一点没发虚。虞锦还当他会睡一整天，居然这么早早得醒了，奇道：“你倒是醒得早。”

　　等人走近了细看，却见他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扶着桌子堪堪坐下，明显还在晕乎。听了她的话，冯三恪神游天外似的嗯了一声，喝了一碗粥总算有了些精神。

　　好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来了一句：“以后，爷也给我用那阴阳壶吧。”

　　虞锦笑他好半天。

　　他二人就在饭堂里坐着，等着嬷嬷做晌午饭。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菜香，耳朵里听着的是不知谁家的放炮声，年味愈发浓厚。

　　虞锦盯着他看半天，问：“你过年的新衣买好了？”

　　“新衣？”冯三恪慢腾腾眨了下眼。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厚棉衣，入府时发了两身，正好换洗。虞家向来厚道，衣裳里的棉花瓤子填得厚实，可府里好些人都不穿这个，因为一坐下就是臃肿一团，都嫌不好看。

　　府里没什么规矩，不限制穿衣，又因为月银给的多，后院一群孩子手头都富裕，向来会安排自己的穿用。有的要把棉花拆出来重做衣裳，有的手笨，就直接去铺子里买成衣，再有就是家人从京城寄来的，过年却是都要穿新衣裳的。

　　他不说话，虞锦就明白了，笑道：“出去买一身吧。”

　　却不想冯三恪来了句：“要攒钱。”

　　十七八岁还没及冠，却老气横秋说要攒钱，听着好笑。虞锦打趣他：“攒钱做什么，留着娶媳妇？”

　　冯三恪被她笑得有点窘，脸颊微微泛起热来：“攒钱还您呀。”

　　这说法，虞锦倒是奇了，她知道冯三恪对那一百二十两保银看得很重。可朱大户的百两罚银已经给了，县衙的抚恤银、柳家村的罚银，还有衙门退还的一百二十两保银，年前也能拿得到。

　　就算他心里难过，舍不得动爹娘拿命换来的钱，府里每月还有月银二两半，再加上零嘴铺子的进项，他在这陈塘已经算是十分富裕，还她绰绰有余了。

　　她一副思索状，冯三恪便知她所想，坦言道：“救命之恩，需得十倍百倍还您的。”

　　欠下的保银一百二十两，案子重审也要钱，还有请讼师的钱、谢恩宴的钱。刨掉这些钱不钱的，冯三恪更记情意，这一个月虞锦教他做生意，为他来回跑腿，请捕头来破案，桩桩件件都是天大的情分。

　　十倍百倍地还……

　　虞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忽然觉得自己这揠苗助长卓有成效，一月前他还是个拿着半两银子买菜都要战战兢兢的笨家伙，此时却敢说出十倍百倍偿还的话了。

　　半晌，虞锦笑弯了眼睛，像模像样地一拱手：“那我这笔生意做得不亏，日后就劳烦掌柜的给我赚钱了。”

　　冯三恪眼睛都微微亮了些许，也扬了扬嘴角。他每回听到虞锦有一丝半点的要求，就觉得满心欢喜，这个将他从绝境中拉扯出来的主子，他欠下的太多，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不怕还债，唯独怕世上再没人对他有期待。

　　虞锦话又绕回来：“还钱不急，新衣裳总得有。都说新年新气象，生意人还是得讨个吉利的。”

　　“听爷的。”

　　二十四扫尘，府里前后五进院子，大到院墙下的积雪落叶，小到屋里的每样摆饰，都要拾掇一遍。扫尘除埃，拆洗被褥，阖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怕是只有他们两个闲人，还能坐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唠嗑。

　　过了不多时，门房把今日的信函和包裹带了来，见院子里头乱糟糟的，就把这一堆东西放在饭堂了。

　　竹笙挑拣半天，其中一多半都是给虞锦的，多是各地掌柜送来的年礼，也有府里送来的，还有这几年行商路上结识的朋友，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虞锦在陈塘的。

　　各样信件都分门别类地整出来，翻到一封信时，竹笙手下动作一顿，笑了。

　　“您猜猜是谁的信？”

　　她向来性子稳妥，难得卖回关子，虞锦来了几分兴致：“谁？”

　　“是江家大少爷的。”

　　竹笙俏生生笑开：“信是前儿寄出来的，走的急信，想来是有要紧之事。”

　　急信，虞锦挑眉。

　　大晋每五十里设一民驿，可朝廷只能管得动军驿，民驿无暇顾及，便日渐萧条了。一封信从京城到海津府，竟能走上半月，比徒步走的速度还要慢上一倍，成了天大的笑话。

　　后来朝廷便有了“捉驿”的说法，强令各地的富商去打理驿站。民驿没什么进项，最初时没人愿意去，便是这江家办起来的。

　　江家是粮商，粮草生意从南做到北，最缺的就是消息，某地缺粮的消息慢腾腾走到京城花一个月功夫，就误了大事。江家吃尽了消息慢的苦头，于是游说了北边几个富贾，一同出资将民驿办了起来，以供食宿车马为途谋利，收支基本能抵平。因为这是惠及百姓的好事，想搏名声的虞家自然没有错过。

　　凡生意信件全拿油纸封，再多交半钱银子，就能走急信。传信速度比普通信件快得多，比之军驿又要慢一些，免得招人眼。

　　信递到了手边，虞锦还是不信：“都快要到年根了，他哪儿会有什么要紧之事，指不定是今年的账算出来了，跟我显摆自己赚了多少银子呢。”

　　“还不兴人家给主子拜个年呀，您瞧瞧就知道了。”

　　虞锦接过来，果然是油纸为封的急信。像是知道她每天来往信件太多，江洵怕这封信被挤到犄角旮旯里去，还专门往信封上写了五个大字，朱笔所书，乍一看触目惊心。

　　——媳妇救命啊！

　　瞧见这几个字，虞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矫情得。

　　江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老户，白手起家，运粮为商。那时商人被打压得厉害，京城排得上号的富贾就那么几家，一来二去的，虞五爷和江家老爷就成了挚友。

　　江家大少爷江洵，比虞锦大不了两岁，常以“媳妇”戏称。这是当年两家长辈开的个玩笑，还想结个亲家，后来俩孩子长大了，瞧着脾性也合不上，就再没人当回事了。

　　两人都是大忙人，一年满打满算见不了五回，闲时谁也想不起谁来，有事就亲亲热热喊媳妇了。也不知这回是有什么事。

　　虞锦哂笑一声，拆开信来看。这信封来得滑稽，拆开来看，竟还真是有要紧事的。

　　一张纸上没多少字，虞锦看完却半晌没动，笑意敛下，渐渐严肃了表情。

　　“怎么了？”竹笙觉着不对，凑上前来看。

　　只见信上写着——丰州内乱，铁勒细作将粮仓烧毁大半，已有战象。朝廷令我家筹措一月口粮以解燃眉之急，如今尚缺五万石，知闻你在陈塘，烦请想想办法，粮食多多益善。

　　看完，虞锦将信撕成几半，叫竹笙扔炭盆里烧了。

　　丰州，是中原西北角的门户，这些年朝廷军队疲软无力，北面连丢数关，铁勒猖獗，已深入关中腹地。而丰州是西北角上唯一一道没被攻下的关卡，它的西边，敌营赫然在望，北面又是铁勒的大本营，只有东南后方能供给接应。

　　换句话中，如今京城尚安稳，全靠这一关守着，丢了丰州，离改朝换代也不远了。

　　那地方原本水土丰茂，却因常年战乱，庄户人家几乎都走了个干净，全靠别地送粮。皇帝为制衡兵马，从不囤积重粮，都是一拨一拨送去的。

　　且丰州是本朝四大流放之地，民间曾戏称丰州二十万民，一半将士一半罪民。这样的地方生了内乱，怕是要出大事。

　　虞锦睡了一觉才好的头疼又汹汹来袭，心算了一遍。以一人一月口粮为四十斤，粗略一算，这一趟江家起码得出八万石，如今还缺着大半。

　　今儿已经腊月二十四，没几日就要过年了，京城的存粮足够，从里边匀出八万石不是不行，却会惹得百姓恐慌，边关内乱的事就瞒不住。而此时再去别地调粮显然是来不及了，这才是朝廷让江家筹措粮食的原因。

　　想了一遭，虞锦揉着脑袋问冯三恪：“陈塘哪个村存粮多？”

　　冯三恪愣了下，没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好在他是本地人，思索好半天想出来几个：“盛家村、云来村、芦苞村，这三个村产粮都多，每年耤田礼县老爷都要请着他们几个村的农户来耕田。”

　　虞锦叹口气：“行了，明儿跟我走一趟吧。”

　　*

　　冬小麦是今年五月收下来的，整晒完之后就入了秋，穷苦人家只留下自己的口粮，剩下的粮食卖出去才有余钱过年。可那会儿卖粮的多，不需买主打压，自己就先压到了底价。

　　能沉得住气的农户都算是富裕，要存着粮过冬，等到第二年春卖粮的少了，这时往出卖，才能卖得好价钱。所以要买粮，找富裕的村子准没错。

　　盛家村是离县上最近的村子，虞锦头个选了这处，第二日一早就坐着马车去了。

　　盛家村虽比的别的村子富些，却还是没钱修直道的，路上全是牛车轧出来的辙子印，一棱一棱的。

　　土地已经冻硬了，马车行过起起伏伏，震得人胃里一阵翻腾。虞锦坐惯了马车还好，冯三恪却吃不消，一连吃了半碟酸果脯都不行。

　　他一推车门，马车都没停，就这么跳了下去，落下一句：“我下去跟着车走。”

　　“哎哎！”虞锦连连叫了两声，忙掀起侧面帘子去看，见他没有摔着才放心。马车咯咯噔噔行着，却还不如他走得快。

　　一想到走进村子要颠一路，出来还得颠一路，虞锦就坐不住了，无奈喊停了车夫：“就把车停这儿吧，留两个人看车，剩下的跟我进村。”

　　她知道这一趟不好游说，庄户人家瞧她是女子，兴许会生小觑之心，所以出门前把府里的护卫全都带上了，以壮声势。

　　护卫们都应了喏，下了马跟着进村。

　　走了不多时，便远远望见了村口。

《公爵伪装宠物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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