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永恒

　　文/尤妗

　　一

　　平玥是一名心理医生。
　　说是心理医生，但叫成专业一点的心理爱好者可能更恰当些。她的性子让她沉不住气整日坐在办公室等着病人上门，她更喜欢自己去寻找古怪的病例。
　　几年下来，成效还颇为不错。

　　慢慢的，镇子上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孩子，能治怪病。
　　大家都叫她小平大夫。

　　最近平玥休息。
　　这天她在自家的院子里浇花，一个女孩子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了，观察了平玥好一会儿，小声问：“请问是小平大夫吗？”

　　平玥抬头看到了这个女孩儿，习惯性地打量几秒，乍一看还挺正常的。
　　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及肩的黑发。
　　但经验所致，几秒过后，平玥就猜到了，来寻求治疗的，是女孩本人。

　　她把女孩请进了屋里。
　　“我是平玥。”
　　女孩点头。
　　平玥从女孩的动作神态发现，她有点胆怯，眼神也总是游离。于是掌握主动权，问她：“你找我？”
　　女孩继续点头。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孩放松了些，“我叫孔婳。”
　　“名字很好听。”
　　孔婳笑了，整个人再次放松不少，“谢谢。”
　　她笑起来很美。

　　几句话的交谈，还未让平玥察觉她有哪里不对劲，直到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找我来是？”
　　果然，孔婳的表情变了，变得郑重而畏惧。
　　她没有说话，而是颤巍巍地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示意平玥凑低了看。

　　平玥低头，有些诧异地张大眼睛。
　　孔婳见状立刻收回手，右手掏出打火机迅速把纸条烧掉，眼神慌张地扫了扫，有一会儿，才重新靠到椅背坐好。

　　平玥的眼神变得凝重。
　　她看清了那行小字，孔婳甚至怕被别人发现，选择用女书书写。
　　显然她做足了功课，知道平玥在女书文字方面颇有研究。

　　不过更震撼的是文字内容。
　　孔婳眼睛里的惧怕不是假的，平玥甚至看到了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纸上写着：“我奶奶要杀我。”

　　二

　　没等平玥继续问出来什么，孔婳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口中念叨着：“该放学了，小平大夫我下次再来找你。”
　　平玥才知道，她是逃课出来的。

　　尽管没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好在镇子里打听点什么事并不难。
　　那天平玥通过一个朋友知道，孔婳是在镇上的另一个村子居住，本是一家五口，爸爸妈妈哥哥奶奶还有她一起生活，她十七岁，在读高二，一家人幸福美满。
　　可是从今年开始，她的家里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冬至，她的爸爸失足落入水中，被警方认定为意外。
　　春分，她的妈妈和哥哥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被警方认定为全责。
　　夏至，她的奶奶开始古怪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入家里，慢慢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眼看就要到秋分，村子里的人都在传，不知道这家还会生出什么样的不幸。

　　而且，孔婳还是秋分的生日，她的十八岁生日。
　　传言更凶了。

　　平玥有点理解孔婳的恐惧了。亲人接连离世，奶奶的古怪，再加上大家的流言，很难不被吓出病来。

　　那个朋友告诉平玥，她曾经不小心闯入过孔婳家的院子。
　　她不太愿意回忆那事，只是和平玥说，那个老太太，特别邪乎。
　　平玥问怎么个邪乎法儿，朋友脸上浮现的是和孔婳相似的恐惧，摇头，怎么也不肯多说了。

　　平玥更好奇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需要治疗的到底是孔婳，还是孔婳的奶奶。

　　接连三日，孔婳都没有再来找她，平玥按捺不住，央求了朋友好一通，朋友才答应带她去宅子瞅瞅。

　　两人先是在宅子四周转了一圈，异常安静。朋友纠结了十分钟，最后还是决定舍命陪她进宅子。

　　进去以后平玥有点失望。
　　这宅子也没什么不同，唯一值得引起注意的就是，院子里有一堆挺高的草垛。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既然不让任何人进来，老太太为什么不在里面看守呢？大门也没锁。

　　这时，院外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在里面？”

　　三

　　朋友一抖，赶忙把平玥拉进了草垛里。
　　平玥觉得朋友的行为有些夸张，她们两个又不是贼，不过是好奇而已。这样串门的行为在村子里不是什么大事情。
　　但是看她的紧张程度，平玥还是顺应了她。

　　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事，让平玥再也无法不当回事。

　　透过杂草的缝隙，她能看到，一个完全不像个活人的老太太推门而进。
　　她的步行缓慢，但分明连判断都没有判断，直直地朝草垛走来，轻轻一吹。
　　杂草朝两边散开，两人的身体竟完全显露了出来。

　　平玥感觉身体有些僵硬，朋友显然也没有想到老太太邪乎到了这个地步，一下子有些腿软。
　　平玥理解朋友的恐惧了，这个老太太给人的感觉，似人非人。
　　面色干枯、黑斑点点，眼眶毫无生机却散发凛意，连声音也异常缥缈。
　　这一瞬平玥甚至看出，她是起了杀意的。

　　但她还记得是自己拖的朋友下水，所以百般解释是她的主意，是她太好奇，她非要朋友带她进来，不关朋友的事。

　　老太太轻飘飘地看过来，平玥顿时觉得脊背发凉。虽然她不信灵魂这一说，但那一瞬真的有被直击灵魂的感受。

　　老太太审视了她好久，平玥觉得一定是自己的灵魂并无特别之处，或者说并不美味，才顺利被放过。

　　出了院子，两人拔腿就跑，直到跑出了村子，感觉才脱离她的监控。
　　没错，是监控。

　　平玥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在宅子里守着了，她根本不需要守就能够感觉到里面。
　　平玥也知道孔婳和朋友那么小心翼翼的原因了，那种恐惧，仿佛你无论走多远，都逃不出她的掌控。

　　过了很久以后，当平玥弄清真相，她才反应过来。
　　能给人那种感受的，绝对不会是人。

　　四

　　回到家冷静下来，平玥仔细思考了一下。

　　既然他们被放了出来，那就说明杜绝任何人入内的规定掺杂了老太太的主观因素。
　　但她审视自己的那个眼神，的确是防贼的眼神。

　　平玥大胆地猜想，或许宅子里的确有秘密，她怕被别人发现。而自己和朋友不具备偷走那个秘密的能力，或者说偷走了也没有影响。

　　越想越心痒，可平玥实在没有那个胆再闯一次了。

　　转天，孔婳再次登门。
　　好奇心还是胜过了恐惧，唯物主义的平玥显然认为昨天不过是个巧合，她决定继续掺和这个事情。

　　两人的交流还是那样，纸条，女书，打火机。
　　因为孔婳说奶奶最厉害的是听力。

　　平玥决定先从她死去的亲人下手，毕竟她一提及奶奶根本淡定不了。
　　她却因此发现自己遇到了精神病人中最让人棘手的一种。

　　孔婳认为她的亲人还活着。

　　这样的病人往往很难从伤痛中走出来，只能靠时间慢慢自愈。
　　不过，让平玥有些诧异的是，她的描述和其他病人不太一样。
　　一般的病人想象出来的家人都是延续着原来的行为习惯，所以真实得让他们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对比来看孔婳的描述就显得太天马行空了。
　　她说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是在空中飘着的，各自身体围成一个圆，三人环环相扣，但不是一条直线。
　　他们像往常和她聊天，只不过这样环着，妈妈没办法给她做饭了。

　　孔婳特别强调，一开始她也觉得诡异，可是奶奶也看得到，他们真的还在，也摸得到。

　　平玥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的确诡异。
　　但她依旧认为孔婳不过是一个想象力丰富了点的病人罢了，这部分暂且搁置。
　　为了获取孔婳的信任，她没有表现出来自己不相信的样子。

　　正好孔婳提到了奶奶，平玥准备继续把重点放在她奶奶身上。

　　孔婳蹙眉认真思考了一下，写了一句话交给平玥。

　　平玥展开，瞬间就愣在了那里。

　　她写道：“其实，奶奶不是第一次杀我了。”

　　五

　　平玥敏锐捕捉到了她的用词——第一次杀。
　　而不是第一次要杀。

　　联想到昨日老太太的那轻轻一吹，平玥顿时不寒而栗。
　　作为一个唯物的心理研究者，她竟然想相信。

　　平玥开始细细端详起孔婳。
　　怎么看都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退一步讲，既然被杀了，她又为什么还要担心再一次被杀？

　　平玥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危险，再这样下去患者的病没能治好，她倒要神经衰弱了。

　　孔婳怕她不信，给她出了个对策。

　　于是，一个礼拜后，平玥以家庭英语教师的身份成功再次进入了那个神秘的宅子，她得以近距离观察祖孙二人的相处模式。

　　老太太显然一眼就认出了平玥，但还好，平玥的心理素质不错，她没等老太太问出口，就主动提了上次误闯的事，说可真是巧。

　　平玥直觉老太太并没信，可她没理会自己，至少没把自己赶出去。

　　平玥偷偷在墙砖缝里放了一个针孔摄像头。放的时候胆战心惊，但运气很好，她没被发现。

　　然而连续几天的观察，并没有让平玥看出老太太想杀孙女的想法。老太太面相可怕，为人却和蔼极了，对待她也同样。

　　而且老太太的生活习惯非常规律，每天拾一捧草，捡几棵柴，堆在平玥和朋友上次躲的草垛旁。
　　她也并没看出孔婳口中的所谓，奶奶也能看到父母和哥哥的存在。
　　每次孔婳提到他们，都被老太太避开了话头。
　　像极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不愿提及。

　　她和孔婳依旧保持着纸条的来往。

　　第三天，孔婳问：“这下你相信了吧？”

　　一天后，平玥回：“没有啊，既没有你死去的亲人，你的奶奶也和蔼极了。”
　　她开始觉得这真的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种病症了。

　　又一天后，孔婳看到平玥的话，整天都不在状态，失魂落魄。

　　平玥回到家拆开了孔婳给她的纸条，这次竟然是两张。

　　第一张：“怎么会这样……村子上的人明明说你看得到的……”
　　第二张：“对不起，小平大夫，明天你不用来了。”

　　平玥盯了第一张纸条很久，蓦地醒悟过来。
　　孔婳这句话的意思是，她找上自己根本就不是去看病的。

　　六

　　从头开始梳理，平玥才发现，孔婳从一开始，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勾起自己的兴趣，把自己引到这间宅子。
　　而她也成功做到了。
　　她是想让平玥发现什么，但显然，平玥不具备这能力，又或者一切都是她病情导致的幻觉。
　　看来又是村子上误传自己有什么通鬼神的本领了，平玥想。

　　从此孔婳和她断了联系。
　　平玥只当这次是普通的精神病症，失去了兴趣，也忘记了针孔摄像头的存在。
　　她本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爱好而已。

　　半个月后，正值秋分，她终于再一次想起了孔婳。
　　那个生在秋分的女孩，该十八岁了吧。
　　平玥想起了她家的不幸，于是托着那个朋友问了问她现在的情况。

　　得到的结果却是，她和老太太消失了。

　　村子里不少人都关心她们秋分会不会出事，所以一早就去了村脚的宅子。
　　院子里却只剩了一地的灰烬，骨头都不剩。

　　平玥闻言，慌忙赶到现场，不可置信。
　　她突然想起半月前放置的那个摄像头，趁着人多杂乱，把它取了下来。

　　回到家，她对着电视机，把时间倒回前一天傍晚，从而看到了她毕生难忘的场景。

　　准确来讲，是某种类似祭祀的仪式。

　　录像里，平玥终于见到了孔婳一直和自己描述的画面。

　　她的父母和哥哥在空中飘着，各自身体围成一个圆，三人环环相扣，但没在一条直线。

　　她被五花大绑，放在草垛之上，眼中有泪，有不甘。
　　老太太把旁边的柴堆好，一下点燃，躺到她的身边。

　　平玥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这就是老太太每天捡柴的理由。

　　老太太先化为灰烬，蓦地，空中漂浮的人环变成四个。

　　看着四个环相扣摆放的位置，平玥似乎明白了。

　　孔婳，是中间那一环。

　　七

　　这一瞬间，平玥的脑海中涌入了孔家的秘密。

　　几千年来，孔家有儿难有女，有女难有儿。
　　家族中有一个世代传承的秘密。
　　若是有儿兼有女，五味得以汇聚，便可达永恒。

　　千年前的秘密，在孔父这一代终于得以孕育一男一女。

　　奶奶是永恒的守护者，她在夏至已经死去，是使命让她支配着残躯。
　　平玥最初的感觉竟是对的，她的确似人非人。

　　孔婳是五环的中心，成人之前，是最后的机会。
　　想获得永恒，非她不可。

　　父母从小带她练习舞蹈，练就柔软的身躯，她是连环中最重要的纽带。

　　夏至过后，奶奶曾数次杀掉她。
　　他们连在一起，成为了超越时间的永恒存在。
　　然而不长时间就产生分歧，孔婳折落，重返人间。

　　成环为魂，不成环为人。
　　生存的意义不就是追求永恒吗？
　　奶奶再次把她杀死。
　　无穷无止。

　　孔家的秘密不能外传，所以即使再不情愿，孔婳也只能做到把平玥引到她家，希望平玥能发现。
　　可惜她找错了人。

　　秋分前是最后的机会。
　　烧了她的身体，她再不能重生。
　　五环合一，所有人都得到了永恒。

　　平玥看得震惊，看得入神。
　　这时五连环飘了过来，孔婳轻闭着眼，老太太直对镜头。
　　平玥险些以为她要从画面里钻出来，下意识往后躲。

　　只见她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充满审视的眼光。
　　她是永恒，时间不再是禁锢她的存在。
　　平玥知道，她察觉到自己了。

　　她微微一笑，和那天一样轻轻一吹，画面倏地黑了。

　　平玥也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孔婳了。

　　他们或许是真的获得了永恒。
　　而她，是永恒的见证者。

　　孔家的秘密不能外传。
　　为什么先前平玥看不到，现在却能看到，抑或允许平玥看到——
　　或许是，实现了，也就无所谓了。

　　或许她们是爱孔婳的罢。
　　因为爱她，所以必须一次次杀掉她。
　　我们为你争取了永恒，难道不是爱？

　　她在这无尽的旅途中，只轻轻闭着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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