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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袁盛安的前半生,顺遂如意,令人艳羡。
永别了痴缠又傻气的杜若表妹,蚕食了姑母丰厚惊人的嫁妆,考取功名仕途一路顺畅,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传为城中佳话。
随着杜若小小的身躯在棺中落土,他胸中一直满溢的那口怨气瞬间弥散无踪。
他又成了祖母最疼爱的孙儿,家中最耀眼的明珠。
第二年,进士及第,跻身仕途,娶妻梅氏,又纳春婵、如意两妾。
袁盛安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
冬夜赏梅看雪,佳人在侧,炉上温一壶上好花雕,持笔挥毫,画一幅美人卧榻。
夏池荷香阵阵,休沐的日子与三五好友纵马出游,访名山大河,感慨间赋诗数首,一时传遍全城。
家里的事无需他忧心,管事们打理他的铺子,定时汇报盈亏,奉上利银。半数交于梅氏充于中馈,半数放在他自己在外的私库,再后来,祖母身子日渐不好,侯府的大钥匙,也掌握在他手里。没人知道,也没人敢提一句,这钱财所来之源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一句那女人的名字。
是什么打乱了他原本无限美好的生活?
是那晚月色太暗,酒太香浓,那了无痕的春梦叫他一时错乱?是春婵一时失误,穿了件看起来十分眼熟的裙子?
还是祖母临终重复念叨的那个名字让他多年的得意逍遥化为乌有?
“杜若……杜若……”
那个早已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女人,又以种种诡异的方式掺杂进入他的生活。
原来梅氏从库里淘来的好看摆件曾是她用过的,原来春婵那匹名贵的料子是她曾嫌弃太艳的,原来庭院桂花树下埋的那罐雪水是她要留来酿酒给他喝的,原来她的影子从来不曾在他身旁泯灭。
袁盛安亲手打烂了博古架上那盏唐代缠枝碧玉莲花瓶,成婚多年,梅氏未曾见过他如此震怒模样。
“西库里的东西,莫再取来摆在房里。”他淡淡下令,眉目间有种梅氏瞧不懂的阴郁。
西库里的东西,多数已经变卖换成现钱,这些年他在官场行走,用去许多。留下的不过数十件古董字画,她以为他会喜欢,特特留在身边,不时摆在房里供他赏玩。
一直以来,他并没有说过什么,怎么突然,这些东西竟成了禁物?
梅氏一面心惊,一面顺从地应下,给贴身嬷嬷打个眼色,下人们就轻手轻脚的把字画摘去换成梅氏自己嫁妆里的。
梅氏亲手沏了茶,低眉顺目地坐在他身侧,试探说,“夫君这些日子为着祖母的身后事忙碌,许久不曾回后院来歇息,今儿……”
是换了衣服仍要去前头,还是就此沐浴歇下?
梅氏话没说话,就听下人报说,“两个姨娘到了。”
梅氏含笑叫人进来,眼角眉梢间却填了几分恼。
如意是她自小贴身服侍的,不会这般没分寸,前脚爷刚迈步进她屋里,后脚就追过来献媚,这种事只有春婵会做。
仗着在爷身边久,是姨娘丫头们中的头一份,这种闷亏春婵没少给她这个少奶奶吃。秉承为正妻者当贤惠宽和的庭训,她多半笑一笑便忍了。心想左右不过是个姨娘,就是宠到天上也不可能取代她的正头名分,更何况爷也未见得如何的宠,春婵如意这两碗水,爷一直端得平,从未给她这正妻任何难堪。
可今晚……
爷刚在她面前发过脾气,若叫春婵把人拢了去,她和爷这疙瘩就要过夜,误会极可能就越酿越深。
思及此,梅氏轻轻推了袁盛安一把,“爷先洗漱一番,妾叫下人要了素菜,爷这几日操劳太过,好好用一餐早些歇着。”
侯府正在孝中,丝竹酒色均是大忌,梅氏知道春婵并不能如何,却仍是无法不恼。因此春婵进来时,梅氏的面色不是太好。
她淡淡的擦擦眼角,余光掠过身后落下的帘子,目送袁盛安的身影消失在内室,然后才抬起脸,看向正向她行礼的两个姨娘。
春婵一身素白,鬓旁扎着白色绢花,没有涂口脂,面色却是白里透红,眉毛描得长长细细,有种银装素裹之中娇蕊怒放的张扬生气。
“起来吧。”梅氏并没有发难。她拧着帕子,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原本嬷嬷也劝我找你们说说话来着,想你们未必有那个心情,我自己又形容不佳,不想你们先过来了。”
如今媳妇孙媳妇们个个赛着哭丧,婆母刘氏更是恨不得每日昏上两三回,无论是不是当真伤心,样子是需做的。梅氏这话绵里带刀,一面说自己因丧事太过伤心没心思与人聊天,一面连消带打指摘姨娘们这个时候还动歪念头太不应当。
果然春婵立即涨红了脸,捏着衣角几乎将长长的指甲掐断,“我们只好强撑着,怕招得爷跟奶奶更伤怀,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几人闲话了几句,袁盛安就从里面出来了,素菜上了桌,丧期不敢摆酒,酿了桂花米糊,梅氏亲自起身盛了一碗递给袁盛安,春婵只好缩回手,讪讪然立在一旁。
如意眼观鼻鼻观心,自管伺候梅氏用膳,倒显得春婵形单影只,像个多余的。
春婵倒不会委屈自己,眼睛望住袁盛安,瞬间落下泪来,偏又坚强地别过脸将泪擦了,咬唇心疼道,“爷清减了……”
袁盛安这天心情不好,别说两个姨娘,就是梅氏没得到他几个好眼色。此时春婵娇娇地开口,心疼他操劳得瘦了,他方抬眼,视线先是落在春婵的袖子上,上好的素缎,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隐约藏着一串颜色不显眼的玉钏子。
袁盛安几乎是立即就变了脸色。
手里还没吃过半口的米糊霍地朝春婵面门抛了去。
一声惊呼。
三个女人并一屋服侍的下人俱吓住了。
“滚出去!”
袁盛安暴怒着,像头被激怒的狮子。
温文的君子形象全无,吓得春婵楞在当地,忘记了要从命,也忘记了奔跑。
梅氏心中并没有十分得意,春婵吃瘪,是如何惹恼了袁盛安,她甚至没时间去思考。
她从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
他总是好言好语好声好气的,他事事得意,原就没什么可烦恼,更没什么值得他不顾形象地去发脾气。
是为祖母的去世 ,太伤心,所以脾气跟着急了?
可……丧事已过,祖母停灵二十一日,大丧流程走了七七四十九天,他伤怀、痛苦,到如今也该好些了,岂有更恶化的道理?
梅氏极为不安,连打眼色,命嬷嬷将春婵如意都拽了出去。
侍女轻手轻脚地收拾地上凌乱的碎瓷。一桌饭菜,半点没动。袁盛安暴怒,梅氏就是再饿也没心情吃。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神色。
他走到东首椅子上坐下,又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回首,撞上梅氏担忧的眼,他有些尴尬地拂一拂袖角,抿唇走了出去。
梅氏不敢留人,吩咐人小心跟在后头打灯。
袁盛安在院子里没头没脑的疾走,待惊觉时,人已漫步到玉衡院外。
碧绿瓦顶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因久未有人住,墙壁都变得有些斑驳。上好的檀木梁上,已布满尘网。
祖母尚康健时,必是不准人冷落这玉衡院的。每日派人过来清扫,一切保持从前模样。
后来祖母沉疴不愈,卧榻难行,下头的人渐渐不把她的命令当真,多数口头答应着,背地里该干什么干什么。
是他纵着那些人,是他掌了主事之位,人人巴结他,只当他的话是圣旨。
如今望着这间蒙尘的破败庭院,几乎已经想象不出,当初里面是何模样。那六尺沉香木阔床、鲛绡宝罗帐,风起绡动,里面睡着那位姑娘,有怎样明艳耀目的一张容颜。
如今死水环池,浮萍满地,早已不是当年。
而他,也早非那心中充满恨意的少年。
若换做如今,远道而来的表姑娘进门了,娇娇怯怯的远远喊他一句表哥。
……
回上一句,“表妹安好”,又何妨。
……
妻室梅氏贤惠端庄,只一味护着嫁妆,每日与他算计柴米油盐,待庶子女冷漠疏淡。
若换做她,未曾香消玉损,而是当真嫁他为妻,必是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地讨好于他,就连庶子庶女也该毫不偏见地、忍痛认下了吧?
是从那晚忽然梦到她起,他就变得反常。
从不曾在意过的人,突然在死后多年的某天,打乱他平静的生活。
祖母临终前曾单独见过他,老迈的容颜俱是可怖的死气,透着无边的恨和绝望,紧紧揪住他的腕子,咬牙切齿般挤出艰难的语句,“……你以为我不知若儿是怎么死的……”
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将祖母的手掰开,然后眼睁睁瞧着她,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息。
祖母什么都知道!
却依旧祖慈孙孝地与他演了这么多年!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感到恐惧和揪心。
那一晚,他梦到杜若。
之后的每晚,夜夜梦到杜若。
祖母的话,如锥心的诅咒,附在骨上,挥之不去。
杜若,杜若……
曾全心全意爱着他,为着他的女孩,纯粹的,到死都还惦念着他。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全世界,她没有自我,没有私心,只全心全意盼着,嫁给他,做他的妻,与他相守一辈子。
展眼再望。却再也望不清眼前的景色。
荫翳的树,幽暗的窗,斑驳的墙,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蒙上一层水雾。
氤氲蒸腾的,是他鲜少复苏的良知。
恍然记得有一晚,他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包别人送给他的松子糖,骗她说是专门去替她买的。她红着脸,欢天喜地地一遍遍确认,“真的吗表哥你还记得第一回我们见面,我爱吃松子糖?”
她分明拥有那么多,许多人的疼爱、重视,傲人的样貌、出身,丰厚的财产、嫁妆,可她怀抱一包最平凡的松子糖时,那动容的模样,眼睛里星星,笑容中有蜜糖。
那是这世上,唯一不曾对他算计、防备的姑娘。
……
跟在身后的侍女见他始终怔怔的不说话,铁青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可怖。小心翼翼地喊了声,“爷……”
袁盛安回过头来,猝不及防的,有泪,滚滚从眼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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