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扇长安

　　上颜与陵夜大婚后，六界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但洪荒之劫不只是破坏各族气运。洪荒洪荒，顾名思义，洪水才是这场大劫的主角。

　　洪荒之劫起，大水蔓延六界，陵夜一面取息壤堵住洪水，一面进行疏通，才勉强阻止洪水毁坏各界。

　　这场大劫足足持续了六十年，然而这最后一年，才是真正的劫难。

　　司琰算得，最后一场洪水，将会发生在魔妖交界的坤虚泽。

　　坤虚泽是六界禁地，其间伫立着薰华塔。薰华塔这名字听着好听，塔内封印的东西可一点也不美妙——六合浊息，真正能毁了六界的东西。

　　六合浊息是六界中弥漫的贪嗔痴妄，天地初分各族始化，有族群的地方就会有六合浊息，这无法避免。本来这东西弥漫六界不算太多，也构不成威胁，但上古时期天地大乱，各族混战，亡魂太多执念深重，六合浊息也骤然增多，渐成气候。上古许多凶兽都是由六合浊息化生的，比如穷奇饕餮。

　　上任妖皇，也就是司琰的阿娘，竭尽所能将六合浊息封印在薰华塔中，方才止了六界灭顶之灾。但这东西一直封印也是个不小的隐患，三尊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安安稳稳将之除掉。

　　洪荒之劫发生时，三人已有了个法子，此法是个阵法，取名六合阵，在薰华塔外布阵可以将塔和塔内的浊息一并灭掉，只是此阵需要一个法力极高的人做阵眼才能压得住那些妄念，当然阵眼也会被一并摧毁。

　　陵夜一直想办法完善六合阵，想着能不能用其他东西替代阵眼，然而至今未寻得办法。

　　司琰再一次来云月泽与陵夜和上颜议事时，司琰提议：“要不然，就暂且布下六合阵，即便没有阵眼，也可以摧毁一部分六合浊息，剩下那些再慢慢收拾？”

　　“不成，”陵夜摇头，“缗渊还有个穷奇，那些妄念为穷奇所用的话，便是我们三人，都不会是他对手。”

　　“而且大劫过后，一大堆烂摊子要处理，根本无暇顾及，放任这些浊息，怕是又会成气候。”

　　司琰扶额：“六界唯有我们仨能抵御浊息侵蚀，其他人作阵眼，非但毁不了浊息，还会助长它成型。我们三人，这可真是个难题，都拖家带口的，也说不出我去你们活下来的话吧。再说谁能答应？”

　　陵夜与上颜无法反驳，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往大了说，都是天地三尊三界之主，少一个都会引发动乱；往小了说，陵夜与上颜的恩爱日月可鉴，司琰也不是孤家寡人，谁舍得？

　　没人舍得。

　　最终三人想着，试图阻止洪水毁了薰华塔。

　　此事三人连议三天，最后，妖界有些事，司琰急忙赶了回去。

　　陵夜在书房继续研究用息壤堵住大水的可行性。

　　上颜取了些夜宵来，放到桌案前，揉了揉陵夜的额角：“你不眠不休好几天了，身子累坏了怎么办？”

　　陵夜笑了笑，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说道：“我身子一向很好，你不是知道吗？”

　　上颜瞪了他一眼，拈起块糕自己吃了。

　　“诶，你不是给我的吗？”陵夜不满。

　　上颜嘴里塞得满满的，不理他。

　　陵夜看着她佯怒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突然就把嘴贴了过去。

　　他轻车熟路舔了舔上颜凉凉的嘴唇，唇边还有一点糕点屑，然后霸道地撬开她的嘴，一通攻城略地，将上颜塞了一嘴还没来得及嚼的糕点全舔进自己嘴里。

　　上颜被他弄得险些呛到，推开他咳了两声，便要起身。

　　“你多大了，还和我抢吃的！”

　　陵夜哪能让她跑了，紧紧把她锁在怀里，轻声道：“别走。”

　　上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环着他的腰，柔声说：“我不走，我永远陪着你。”

　　她声音软软的，像水波一样漾开，漾得陵夜心痒痒。他吻住上颜，紧紧地抱着她，上颜主动回应着，唇舌纠缠在一起，缠绵悱恻。

　　陵夜一边吻着，一边将上颜拦腰抱起，朝书房里间走去。里间床榻被褥一应俱全，陵夜将上颜放在榻上，一面吻着，一面解她的衣裳。

　　上颜微微喘息着，也去解他的腰带，一面问他：“怎么？忍不住了？”

　　陵夜“嗯”了一声：“一个月没碰你了，忍得住就怪了。”

　　上颜去解陵夜的发冠，陵夜束得整齐的长发披散下来，配上他微红的面颊，看着少了丝清冷，多了分妖艳。

　　上颜用力一翻身，与陵夜换了位置。她跪坐在陵夜小腹上，手指沿着他的脸轻轻描画，她俯身咬了咬陵夜的嘴唇，笑道：“我就喜欢看你这副样子。”

　　陵夜将她的发簪挑下来，将她的长发揉乱，也低声笑了：“我也喜欢看你这样子。”

　　上颜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将自己的长发与陵夜的缠在一起。

　　“师父，不要离开我。”

　　陵夜解开她的衣衫，将瘦了不少的上颜拥入怀中。

　　“嗯。”

　　第二日上颜先醒了过来，她轻轻起身要穿衣，陵夜手上一用力又把她拉了回来。

　　“别走。”

　　“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有人来就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话音刚落，书房外传来丹铭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尴尬：“尊座，帝后，景御魔君来了，正在前殿等候。”

　　陵夜十分不爽地睁开眼睛，上颜忍着笑应了声“知道了”，推了陵夜一把：“景御来了，肯定有什么要事，快点去看看。”

　　陵夜不情不愿地放开怀里的温香软玉，捞过上颜的衣裳。

　　“我给你穿。”

　　二人收整好，来到前殿。

　　景御神色略显焦急，见到上颜，匆匆行了礼。

　　“尊上，衾缘的天劫提前了。”

　　上颜面色一变：“什么？不是还有好几年吗？”

　　“或许是洪荒之劫的缘故。天火就要降下，尊上先回魔界看看吧。”

　　上颜点头，和陵夜交代了几句，匆匆赶回魔界。

　　衾缘原身是火凤，每一次历劫都是一场浴火涅槃。这次天火降得突然，偏偏之前她还随上颜四处征战平息祸乱受了不轻的伤，还没将养完全。

　　上颜忧心地看着衾缘涅槃的山上燃起的熊熊烈火，衾缘已经在里面历了六十多天的天火焚身，还有十几天就能成功涅槃了。

　　月镜握着拳在山下来来回回晃了不知多少遍。

　　夕阳将落的时候，山下突然猛地一震。

　　山顶的烈火中传来声凄厉的凤鸣。

　　月镜心中一颤，强忍住冲上去的冲动。

　　烈火猛地燃烧得更旺，凤鸣声愈发凄厉也愈发微弱。

　　上颜察觉不对，急忙飞身上前，看准火光中的人影，冲进去将人拉了出来。

　　烈火却随着扑了上来，上颜朝着月镜大喊了一声：“快接着！”将怀里化成原身的衾缘抛给月镜，转身面向烈火，结起结界。

　　所幸这天火威力已经弱了不少，上颜与江岚景御齐力，很快将之熄灭。

　　衾缘被急忙送回魔宫。

　　这次涅槃彻底失败了。天火灼伤了衾缘的魂魄，燃尽了她一身修为，她化成一只幼凤，缩在月镜怀里，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留了一口气，心智却大为受损。

　　上颜坐在书房揉着额角，愈发感到头疼。

　　月镜过来看她，他这几日神情也憔悴了不少，难得还能淡笑着安慰上颜：“只是心智受损，至少人还在。”

　　“我怕她现在这样子，被人欺负。”

　　“有我在，谁敢欺负她。”

　　上颜苦笑了一声：“这洪荒之劫，坏了多少气运。这是天地的劫难，苦的却是六界众人。”

　　“这样唉声叹气的，可不像你。”

　　“大概是，有些怕吧。怕下一个就成了自己。”

　　月镜微微皱眉：“阿颜你......”

　　上颜打断他：“你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月镜取出一卷卦阵拿给她，“我这几天推演，发觉，最后那场大水，有可能会提前。”

　　上颜翻着阵图的手一顿，“提前到什么时候？”
　　“大概，在小雪。”

　　司琰之前所算，最后一场大劫会在冬至那几日，月镜算的日子要提前半个月。
　　如今已是深秋，冬天就要到了，魔界冬天不会下雪，但是却避不开小雪这日子。

　　上颜沉默片刻，低声问：“我之前让你算的，帝神最后一场天劫，在什么时候？”

　　月镜不是很明白上颜为何要算这个，还是如实答道：“这个算不准，大概，会在万年后吧。”

　　“万年后......月镜，你觉得万年长吗？”

　　“万年自然是长的，对于我们来说，一生能有多少个万年，对于凡人来说，万年更是亘古一般遥远。”

　　“是啊，万年这么长，我怎能忍心，让他受这万年折磨......”

　　后一句司琰没听清，“尊上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先照看衾缘去吧。”

　　秋去冬来，冬天刚到，云月泽就下了第一场雪。

　　雪下得很厚，本就素雅的云月泽放眼望去一片洁白。上颜披着披风站在大殿前看着雪花纷纷扬扬，看了许久，察觉些许冷意，将自己往披风里裹了裹，朝书房走去。

　　司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在书房与陵夜交谈着什么。

　　还未走近书房，上颜便听到了司琰拔高的声音：“你去当阵眼？开什么玩笑！”

　　她脚步顿住，想了想，隐匿了身形气息，贴近书房。

　　离得近了些，她听到陵夜压低的声音：“我算过了，我扛得住。”

　　“扛得住？就算你扛得住，最后那道天劫你还过得去吗？结局不会变，你抗不扛得住都是送死！”司琰语气很有些气急败坏，“你死了一了百了，阿颜怎么办？她能忍受你绝情弃爱，她能忍受你魂飞魄散吗？”

　　“一万年，我不信我找不到什么办法。”

　　司琰摆手：“得了得了，要不就按我说的，先毁掉一部分浊息，剩下的总会有办法的。”

　　......

　　上颜没有闯进去，她知道这两人说的办法都不是什么办法。
　　她垂了垂眼眸，轻轻离开了。

　　几日后，上颜回了魔界，前往魔宫禁地。

　　景御三人被安排在书房等她，看到上颜捧了一面镜子出来，齐齐一愣。

　　“溯镜？尊座你拿溯镜是要......”

　　溯镜是上古神器，有回溯过去预知未来之能，也有一些其他用途。

　　上颜将溯镜放到一旁，手中变换出一个锦囊，锦囊里是一些不起眼的土壤。她捧着锦囊，淡淡开口：“这是息壤，今天我准备告诉你们溯镜的另一个用途。这是我多年前发现的，这些日子才完善起来。”

　　几人随上颜来到书房外，上颜取了一些息壤缓缓融入溯镜之中，她将此前收集的一些六合浊息放出，溯镜中传来一大股吸力，将浊息吸了进去。

　　她解释道：“溯镜里自成天地，融以息壤，可以加固其内结界，这部分息壤我用六合浊息滋养过，所以会以吸收浊息。”上颜看了他们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薰华塔若毁，这个溯镜，便是第二个薰华塔。”

　　景御沉吟片刻，问道：“尊上没有将这个告诉帝神和妖皇？”

　　上颜顿了顿：“没有。这个需要布下六合之阵，陵夜和司琰，不会让我一个人弄的。”

　　“尊座也没有把握是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会瞒你们几个什么。六合阵我和你们讲过，代价如何你们也清楚，陵夜有把握作为阵眼而不魂飞魄散，但他尚有一劫要历，若他作为阵眼，几万年甚至终身都恢复不过来。陵夜对于神族，对于六界的意义你们都清楚，他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司琰若是作为阵眼，十有八九没办法活着回来。你们看他平时似乎挺半吊子的，但是妖界没了他作阵，必然大乱，妖界向来是六界中最乱的，上代妖皇用了多少年才将之一统。如今大劫将至，妖界乱起来，可不比六合浊息威力差多少。”

　　“至于我，我和司琰一样，没有把握能作为阵眼，所以我想了这个办法。届时，你们三个布下六合阵，我作为阵眼，息壤分下一部分大水，另一部分，用以摧毁薰华塔，薰华塔破，以溯镜封印六合浊息。当然，我无法肯定能否封印成功，若是不能，就启动六合阵，以我为阵眼毁掉浊息。”

　　月镜皱眉，“尊上，你有几成把握封印？”
　　“四成。”
　　“那要是封印不成......”
　　“封印不成，六合阵会摧毁一切。”
　　“那你岂不是！”

　　上颜打断月镜：“我会死，魂飞魄散。但四成把握，是这几个办法中把握最大了。而且我死了，对六界影响没那么严重，魔界还有你们三个。”
　　她抛给三人一幅卷轴，“这是六合阵阵图，你们三个回去好好参习，本尊回去拟一道遗诏，先不要来见我了。”

　　月镜见上颜一幅心意已决的样子，急忙上前就要拉她问清楚，景御却拦住了他。
　　“尊上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
　　“她这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洪荒之劫，谁不是在用命赌？”

　　上颜回到书房，没犹豫，提笔便拟了遗诏。衾缘心智大伤，她将尊位传于景御，又安排了大劫后的诸多事宜，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方停笔。
　　停下后她有些发怔，坐在桌案前半晌没有动作。

　　江岚夜里来找她，开门见山直接问：
　　“帝神怎么办？”

　　上颜撑着头苦笑一声：“我也想知道啊。”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他大概还有一万年渡劫，我以前一直希望这道天劫不要到来，如今却希望它快点来。”
　　“江岚，我无法忍受失去他，如果他离去，我大概会随他而去。”

　　“那你有没有想过魔界，想过我们？”江岚有些气。

　　上颜缓缓抬头，“我想任性一次。”

　　江岚沉默了。

　　她其实一直觉得魔尊之位并不适合上颜，上颜喜欢遨游天地，喜欢肆意妄为，只是她生来便是要成为魔尊的，这是宿命。
　　上颜是个尽职尽责的魔尊，她从不任性，她并不是多么心怀众生，但她希望看到六界长安。

　　上颜对于六界的重要性不及陵夜和司琰，因为魔界对于魔尊的信仰是六界最深的，她若不在了，魔界不会因之大乱。她比司琰和陵夜的年纪也要小上许多，六界密辛，更多的是掌握在陵夜和司琰手里，这些东西负担太重，陵夜不希望她承受那么多。

　　所以如果一定要在三尊中舍弃一个，抛去感情，上颜是最合适的。

　　上颜一直深知此点，即使其他人从没这样想过。
　　她一直没做出决定，因为舍不得。她和陵夜作为夫妻仅仅六十年，对于神魔来说，六十年，真的太短了。

　　只是陵夜那段话让她忍不住想，若是陵夜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
　　这样想了一番，她觉得，还是自己选择比较好。

　　她觉得，这真是个自私的决定。

　　最后一场大水提前至小雪，这事上颜瞒了下来。
　　景御三人日夜研习六合阵，只待小雪那一日的到来。
　　上颜那天将遗诏交给江岚后，便回了云月泽，她还是想多看看陵夜的。

　　陵夜向来能看出上颜的心思，可这一次，上颜隐藏得极好。陵夜忙于洪荒之劫，丝毫没发现上颜异样。

　　小雪前两日，司琰留在云月泽蹭饭。
　　饭后司琰回到妖界，在书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切，陵夜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这两日心里总有些不安，吃过晚饭，与上颜在后园散步。

　　上颜一路叽叽喳喳说着，一会儿说起园中寒梅，一会儿指着湖中的游鱼探讨烤鱼的一百八十种烤法。

　　烤鱼哪有什么一百八十种烤法？陵夜明知她在胡扯，却十分有耐心地听她说着。

　　“师父，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

　　陵夜点了点头。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缗渊的鬼木林。他走到鬼木林时，本来想着微微释放一下墨绝剑气就走过去的，谁成想冒出来个野丫头，身手敏捷得很，拉着他东跳西跳就离开了林子。

　　那丫头眼睛特别好看，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的眼睛。
　　彼时，陵夜只觉得这丫头很野，哪有半点端庄贤淑的样子。他没想过这丫头会跟在他身边两万年，最后还嫁给了他，他其实挺想让这丫头给自己生个娃的。

　　上颜靠在一棵梅树下，拉着陵夜的衣袖，眼中笑意盈盈的，说话间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师父，我其实很想去看九阑山的雪，北海的海底，青要山的桃林，陶泽的大湖......”
　　“以后都陪你去看。”

　　上颜扑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闷闷地“嗯”了一声。
　　陵夜抱着她，感觉有点不对，“颜儿？”

　　“陵夜，嫁给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陵夜感觉头有些晕，他狠狠抓住上颜的肩：“颜儿，你要做什么！”
　　上颜踮脚吻了吻他的嘴唇，“这一次，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不用多说陵夜也知道她做了怎样的决定，他死死抓着上颜，双眼血红，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准，你......你给我老实待在云月泽，哪都不许去！”

　　上颜一记手刀劈在陵夜后颈，陵夜死死抓着她，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上颜将陵夜抱回寝宫。她下的这剂药，足够让陵夜睡上两天。

　　但陵夜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铁铸一般，怎么都掰不开。

　　上颜拿起一把刀，斩断衣袖。

　　她回身环顾了一番这个她和陵夜同床共枕六十年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在陵夜脸上。

　　那是怎样痛苦的神情，绝望，愤怒，悲痛......

　　上颜吻上他落泪的眼角，施了结界，转身离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