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扇长安

　　“你找重虞？我就是。”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慕因站在面具摊前风中凌乱，自己就是随便问一下，怎么正主就冒出来了？身为一城之主不应该保持神秘高冷威严莫测的吗？在街上一溜达就能碰到......真是位亲民的城主......

　　慕因尴尬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黑衣男子，强颜欢笑：“城...城主好啊。”

　　一旁小贩还在煽风点火：“姑娘你外地人不知道，我们城主最平易近人了，你有难处和他讲。”

　　重虞很认真地看着慕因，敛眉问道：“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慕因默默思考说辞。

　　陵夜要找重虞，目的其实很明确——陵鱼族内乱是因重虞而爆发的，他想知道重虞有没有受人指使，重虞是否知道复活之术的存在。

　　但是，目的很明确，却不能说。

　　总不能上来问，诶，你叛乱有没有人指使你啊，你有没有把陵鱼族的秘术泄露出去啊？

　　好在自己来之前有所准备，她掏出姜姬之前拿给她的信物说道：“在下慕因，是姜姬的表妹，近日来这边游玩，听闻池城这边景色很好，便过来看看。原本姜姬也是想要跟来的，奈何她身子不适，只好让我来给城主带个好。”

　　姜姬与重虞私交尚可，慕因靠着她的名头蒙混过去。重虞见信物不假，便带着慕因回了城主府招待。

　　慕因之前打听了一番重虞其人，据说这位性子十分耿直公正、善恶分明，是个极为正直的人，池城在他的治理下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是陵鱼族最适宜居住的十大城池之首。重虞一番招待下来，慕因觉得这些名头真是没有半点水分——目前看来，重虞招待她这个客人尽显地主之谊，既没有因为质疑她的身份而怠慢，也没有因为是王室那边来的人而惺惺作态，礼数周到有度。

　　再看城主府的仆人，虽然看上去都很闲，但没有人凑在一起嚼舌根，每一个都面带和善微笑，兢兢业业规规矩矩，简直是仆从中的典范。

　　慕因感受着城主府由上到下散发出的一种正直气息，愈发觉得这种氛围不像是装的，那万年前重虞真的只是因为反抗暴|政而起义？那场起义真真切切死了不少人，知晓复活之术的存在后，她忍不住觉得那些伤亡过大的祸乱背后都有阴谋。

　　慕因呆坐在房间里思考着种种可能性。

　　现在陵夜不在自己身边，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去搜搜这城主府有什么可疑之处。慕因只好继续观察重虞。

　　结果第二天就让她观察出了什么。

　　慕因起了个大早在院中闲逛，刚好碰上重虞要出门。

　　这时候天还没大亮，重虞出门做什么？而且看他这穿着打扮，一袭玄色长袍，头戴玉冠腰配长剑，脚蹬云靴，庄重非常、严肃非常。

　　慕因笑着迎过去：“重虞公子早啊。”

　　重虞很礼貌地向她打招呼：“慕姑娘早，起得这么早，睡得不好吗？”

　　“没有，睡得很舒服，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晚饭一喝鸡汤吧就容易早起，昨晚那道汤实在好喝，忍不住多喝了些，今天就起早了，嘿嘿。”慕因随口胡诌，她自然不能说是为了观察你才起的这么早的，“公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啊？”

　　“去祭奠一位故人。”重虞揖了揖手，“先告辞了。”

　　故人？史书所载重虞是个孤儿，起义之前的身份是某个象姑馆的相公，与外人没什么交集，什么故人值得他这样庄重去祭奠？

　　事有蹊跷，慕因叹息着自己不能跟去，正兀自扼腕，抬头看见重黎刚好路过大门旁的海棠花树，她手指轻轻动了动，吹下一朵花来，将意念附在花瓣上。小小的花瓣刚好落在重黎发冠缝隙间，安安稳稳地随他走出大门。

　　慕因急忙回房佯装睡回笼觉，附在花瓣上的意念则开始小心谨慎地观察形式，免得被重黎发现。

　　能动用这意念之法也是机缘巧合，这法子只能依靠海棠花实现，换一种花都不行。慕因大呼万幸，将花瓣从发冠中探出一点，打量四周景物。

　　重黎似乎，是在往池城北边走。

　　池城城北是一片树林，林中环抱个湖，这里大概是被重黎设为禁地了，完全没有来晨起散步的人。重黎一路走到湖边，朝霞映在如镜的湖面上，如撒了一层碎金，湖边有一个衣冠冢，几朵野花沾了晨露稀疏散在冢边。

　　重黎站在衣冠冢旁，嗓音有些喑哑：“闲池，我来看你了。”

　　慕因小心控制着花瓣从发冠中飘出来，又轻飘飘落在地上，这下她看清墓碑上写了什么。

　　简简单单五个字——闲池衣冠冢。

　　闲池？这是何等人物？没听说过，史书上也没有只言片语。

　　重黎已在冢前坐下，将佩剑往身侧一放，坐姿笔直端正，像是将要聆听某位名家教诲。他静静看了衣冠冢一会儿，开口：“一年未见了，我还是老样子，很清闲，池城也一如既往安宁。康叔一心想塞几个姑娘进府，都被我送出去了。他觉得我不娶妻没人传宗接代，但其实我就自己一个人，传什么宗接什么代，要不是你抚养我，现在哪里会有重黎。你不先帮我看着把关，我也没什么娶妻心情。”

　　重黎斟了杯酒放到冢前，继续说道：“前天有个姑娘到池城，说是姜姬的表妹，那姑娘并非陵鱼族，但信物确确实实是姜姬的，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意图。万年来，陵鱼族安稳得太久了，我一直担心施越并未魂飞魄散，但已经过去万年，难不成真是我杞人忧天？”

　　施越圣女，陵鱼族最后一任圣女，据传是被重虞亲手斩于剑下。但听重虞这话的意思......施越还有没死透的可能？

　　“为你复仇，是我一路走来的动力，我原以为除掉圣女一脉，这一切就风平浪静了。可这些年，我渐渐发觉，施越瞒下的事太多了，万年前她与人勾结泄露秘术，那人是谁我现在都没有查到，这位慕姑娘突然造访，我总觉得，她是为了万年前的事。不然这陵鱼族，还有什么事，是值得上我这里来深究的。”

　　慕因在旁边听的心惊，复活之术竟是施越圣女泄露出去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还是会想起你闲敲棋子的模样，天命无常，世事造化，我曾痛惜你生不逢时，如今倒也能明白你淡泊世事的心态了。”

　　重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能在衣冠冢前说这么多话实属罕见。他沉默片刻，又说了点无关紧要的，最后撂下一句：“闲池，保重。”

　　堂庭山的棪木正值花期，漫山遍野开满了柳絮似的白花。陵夜大老远从神族又跑回魔族，为的是这堂庭山的一株鬼草。司琰开了个药方，对月镜醒来或许会有些帮助，药方上唯有这鬼草比较难得，司琰的性子是懒得不远万里去采草药的，这担子自然要落在陵夜头上。

　　堂庭山一方狭窄的峡谷间，一株鬼草低调地长在崖壁的石缝里，低调地吐出朵幽绿的花。

　　找了这么久，总算是找到了，陵夜确认了一下这草和司琰画的图一样，纵身飞起去采。

　　将鬼草收好，陵夜转身欲走，还未迈开步子，天上传来一阵雷声。

　　他抬头去望，峭壁夹着一线乌墨色的天，浓云翻滚，霎时不知哪里划了道闪电，将这一线天点亮成一派惨白。

　　陵夜皱了皱眉，刚才还晴空万里，现在却开始雷电交加，真是古怪天气。很快，豆大的雨点飞下，连成一线，顿成倾盆之势。陵夜捏诀准备给自己施个避雨的仙障，刚一运功，一股剧痛从骨子里传来。

　　陵夜十数万年什么大小的伤没受过，什么痛没挨过？但这股骨子里传来的剧痛突然袭来，竟令他险些站不稳。他扶着崖壁咬牙寻了个山洞，这样一段路他走得险些昏厥，瘫倒在山洞里，陵夜勉强给司琰传了个信，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陵夜已安稳躺在司琰的浮戏宫里。

　　司琰神情难得凝重，拿了面镜子给陵夜，指了指他的后背沉沉说道：“你自己看吧。”

　　陵夜顿了顿，褪去上衣，手臂袒露出来时他便愣了一下。

　　从手腕处往上，陵夜的双臂布满了一道道黑色的细线，那是火烧一般的焦黑，密布在手臂上，看上去无比狰狞。

　　而陵夜的背上也是这种黑线，勾画出一个奇怪的纹路，将他背上原有的伤疤全都遮盖住。

　　这黑线布满了陵夜的后背和双臂，而且有蔓延的趋势，向胸前，向颈部，向双腿蔓延。他的身子原本修长干净，如今却看着可怕至斯。

　　陵夜反应很平静，将衣服穿好，看了看自己袖中露出的手腕，转头和司琰说：“帮我拿两个护臂吧。”

　　司琰忍不住咆哮：“护臂？你想什么呢！想着怎么把手腕上这东西掩下去？陵夜，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的！”

　　“那有什么办法吗？”陵夜静静看着他。

　　司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是，没有办法，这纠缠了陵夜近五万年的东西，自己自诩医术高明但毫无办法，这根本不是什么病也不是中了毒，医术再高明也解决不了。

　　陵夜一边带着护臂一边说道：“它蔓至后背不再蔓延，我原以为天命放过我了，看来是我想太多。”握了握拳，他突然苦笑一声，陵夜这辈子竟然会苦笑这种笑法，着实把司琰下了一跳。

　　司琰恼道：“这东西我能帮你压制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别一脸生无可恋，老实吃药，早点把慕因拿下才是正事。”说着没好气地端过一碗药。

　　陵夜有着和上颜一样的毛病，非常讨厌吃苦的东西，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以前受伤司琰给他开药总是要被他倒掉，最好的情况是喝一半倒一半，这次陵夜出奇地没有拒绝这碗药汤，十分痛快地仰头干了。

　　再抬头时又是那个淡漠自傲的帝神。

　　“既然如此，这东西你帮我想办法吧，我去找慕儿。”

　　司琰痛心疾首：“重色轻友，我原以为你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陵夜用一种“你莫不是傻子吧”的眼神看了司琰一眼，施施然转身边走。

　　看着陵夜离去，司琰却再也轻松不起来。陵夜走得很急，因为他知道自己能陪在慕因身边的时日大概不会多了。

　　陵夜性情淡漠，是个很善于随遇而安的人，可再随遇而安积极乐观，也不能这么一次次经历绝望打击。

　　司琰有些想骂娘，骂骂这天命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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