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酿

　　2017年。
　　深秋。
　　双膝枕着叠叠落叶，稳稳压在泥土之上。
　　任艾仰起白皙的颈，墨瞳中映出苍青色天幕。

　　微云淡月，星子寥落，光亮自遥遥穹碧中一点点漫出。
　　黎明将至。

　　于寒风中险些冻僵了的脸颊终是缓缓柔和起来。视线下移，穿过木栅栏望进庭院的刹那，任艾蓦地一怔。
　　半晌，干燥的唇才稍稍开启，喉间似梗了尖刺，堪堪发出声来：
　　“任善？”

　　立在庭院中的少女身骨伶仃，冷峭眉眼间隐隐透着些微顽劣兴味。
　　她无声看着跪在门前的任艾，嘴角划出一抹淡笑，融入稀薄的晨雾里。

　　任艾指尖微动，沙哑的音色中掺着不安：“你怎么会……在苏老独居的别院？”

　　当她的目光触及任善锁骨处暧昧的红痕时 ，双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任艾不可置信地对上少女毫无波澜的双眸：“你……你和苏老……竟然是真的……”

　　“前两年……脱光衣服勾引完你们苏老师，现在你连老师年迈的养父也不放过……”
　　任艾死咬牙关，仿佛正竭力压抑着满腔的愤懑，“你到底，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任善仍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
　　她拢上深灰色针织开衫，掩住内里的纯棉吊带长裙，纤臂松松环在腰间，干净的嗓音从容而懒散：
　　“你啊。我无论怎么干，和谁干，可都干不出你这么一个善良无辜的小姑。”

　　闻言，任艾垂在身侧的细指猛地紧缩成拳。
　　她绷直脊背将寒凉空气吸入肺腑，叹息同眼底的倦色一般深重：
　　“任善，你永远都这么脏，嘴脏，身体脏，心也脏，我啊，真懒得再和你这种脏人斗。
　　“算了，现在你就是把六十岁的苏老引诱到床上，我也犯不着瞎操心。”

　　“小姑还挺看得开。”
　　任善状似漫不经心，语气亦是轻佻：
　　“见你在门口跪半天了，要不进来玩‘3P’放松一下？”

　　任艾一时噎嗢在口，大抵是没想到眼前这刚满十八的侄女说起污话来竟毫无底线，少顷后才出言冷嘲：
　　“你还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承让了我的姑。”
　　任善雾眉微扬，而后眸光落在脚边沾了露珠的草尖上，悠然笑道：
　　“既然你不想进来，那我们就来‘野战’好吧。”

　　“任善！我好歹还是你小姑！”
　　过火的言辞到底让任艾青了脸，她不由怒骂：
　　“你看看你现在站在谁的家里，居然说出这种恶心人的流氓话！
　　“你乱搞我是管不着，可你也得考虑对蒋老的影响，败坏他的名誉能对你有什么好处！”

　　任善疑惑，“我败坏了蒋老的名誉吗？那我要不要也像小姑跪上一夜求他原谅呢？”

　　“你别跟我装傻！”
　　因为久跪，仿佛有数根细细的针嵌入膝盖骨中。密麻的疼痛使任艾突然意识到，她的情绪已不受控制地被任善点燃。
　　可发展至此，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一会儿野战，一会儿3P，成天盼着别人怎么上你，小小年纪你怎么就这么贱！”

　　“别人？”任善神情认真，但显然抓错重点，“不，没有别人，我只盼着我叔上我。”

　　任艾自知“我叔”正指她的苏老师，却是不明白眼前这姑娘脸皮得厚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这种事承认得如此坦然。
　　额上不知何时沁出一层薄汗，风吹过，凉意窜上来，任艾稳了稳心神，继而嗤诮：
　　“他不上你，所以你就饥渴难耐地找上苏老？真和你那个浪荡的妈一个样儿！”

　　任善不以为意，“随你怎么想吧。既然‘3P’、‘野战’你都不玩，那我不打扰了。不过年纪大了，当心点儿身体，苦肉计对蒋老不管用。”

　　“我哪儿像你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任艾眼神轻蔑，愤然驳斥：“我的真心实意才不是计谋！”

　　任善微微一笑，懒得再接茬，转过身径自走向了院中掩映在葱郁绿植中的二层木屋，余下一抹纤长背影。

　　难为了长跪在地的任艾，被激起满腹怨言却无处发泄，只能垂首恼恨地一拳砸碎了膝边的落叶。
　　可仅过片刻功夫，她便重新抬起下颌，苍白面庞上徐徐绽开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推开门后，有缕缕香气掠过鼻尖。任善踏着软木地板走至餐厅，目光越过吧台望进厨房时，脚步不由一滞。

　　苏鹤正立在其中打鸡蛋。
　　老人纵然双鬓染霜，身姿仍挺拔清朗。
　　他系着黑白竖纹围裙，一双保养得当的手几乎看不出操劳的痕迹，恰为他此刻掺和蛋液与面粉的笨拙技法谋了个好缘由。

　　自天花顶吊下来的数个玻璃罐子中囚着橘黄的光源，暖色于精致干净的空间内一寸寸铺陈开来。
　　灶上的砂锅里煨了糯滑香软的虾仁米粥，鲜味伴着咕嘟声溢出来。
　　林中的风荡进窗内，挂在方片白瓷墙上的盆栽绿叶随之摇曳。

　　天，渐渐亮了。

　　任善盯着老人沉默片晌，终是屈指叩响身畔的实木桌面，笑问：“苏爷，您不会是一大早被饿醒了吧？居然亲自动手。”

　　苏鹤侧过脸，挑起灰白的眉瞥向她，极富磁性的男音里隐隐夹着笑：“可不是，现在我这个老头子的确要比你‘饥渴难耐’啊。”
　　说着，嘴往灶上一努，“刚还偷尝了口你熬的粥呢！别说，味儿是真不错！”

　　餐厅西面的粉墙上横了一架形态蜿蜒的枯木树枝，任善一边听一边走过去。
　　她取下挂在梢上的浅碧色围裙，绕到腰后随手打了个结。
　　“苏爷不愧是苏爷，什么都让您知道了。”

　　任善来到苏鹤身旁，自然地接过他手中打蛋的碗筷，瞄了一眼续道：“得亏您不会做饭，否则真该说您神通广大了。”

　　“哎呦，那合着你们娘俩儿在我家门口儿说话，我这个主人还得蒙在鼓里不成？”
　　苏鹤笑，眼尾纹路愈发稠密。
　　他旋身从吧台的藤盒里抽出一张湿巾，细致地擦拭着手指，“更何况内容还有点儿劲爆，错过了岂不是一大损失？”

　　紫檀木筷磕着骨瓷碗边，叮当作响。任善搅拌的手法可谓老练。
　　她望着碗中匀速旋转的糊糊，斜斜扬起唇角：“我们爷俩儿之间肮脏的关系都被人知道了，苏爷不想想办法还有心八卦。”

　　“哈哈哈……”苏鹤听得大笑，“你这姑娘啊！就会胡说八道！你跟我解释解释，那什么‘3P’啊，‘野战’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任善停下动作，歪过头瞧老人，一对儿乌珠剔透清亮，“苏爷您理解的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呗。”

　　苏鹤斜睃着这比他仅矮三公分的高挑少女，眼里的笑意逐渐转为探究。
　　幽深的瞳孔分明不沾丝毫冷肃，却足以于无形中予人威慑。
　　任善迎上的目光亦染上一层森凉。
　　电光石火间，两人竟擦出了些对峙的意味。

　　然转瞬之后，苏鹤微一眯眼，浅壑纵横的眉宇间已被慈蔼覆掩。
　　任善明澈的黑眸随之隐了锋芒。
　　默契至如此，刚才滋生的诡异气氛与于此刻竟像是从未存在过。

　　苏鹤抬起小臂，丝绸衣袖顺势滑落，裸露在外的肌肤非但没有因年老而松弛，反倒显得精壮有力。
　　而那长指，已然对准任善抖啊抖，老人嗔笑：“不学好！不学好啊！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可不能这么污！到时候给你叔听了，别说是我把他的小姑娘给带坏喽！”

　　任善忽地被口水一呛，她掰正细颈，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他怎么敢说您呢，我之错叔之过，苏爷放心，我回去一定捎话给我叔叫他好好反省自己。”

　　“呦呵！”苏鹤瞪了眼珠，浓眉上挑，磁音戏谑：“包袱甩得还挺快！还敢让你叔反省，我这个当老子的现在都得看他这个当儿子的三分脸色，你个小鬼头倒是被他惯得不成样子了！”

　　“哎，苏爷，这锅我叔可不背。”少女义正辞严，目光却是狡黠，“明明是您老惯着我！”

　　苏鹤哭笑不得，他摇摇头，无奈地喟叹一声，继而抬手搁在任善短削柔软的黑发上，怜爱地轻抚着，“这头发，该慢慢留长了吧？”

　　“头发啊，再说吧。”
　　任善鼓颊吹起扫过眉梢的碎发，前移两步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料理台上，并抓出木架中的油瓶，打开了浇在平底锅里。
　　“蒋爷，您先去歇着吧，早餐好了我叫您。”

　　苏鹤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笑容未减半分，依旧慈眉善目道：“那行，我也不跟你贫了。一会儿再来检验检验你跟你叔学的手艺。”

　　话落，老人背手绕过吧台踱步而出。
　　他行至客厅的落地窗前，望向那仍跪在院外、与他有遥遥之距的单薄身影，伫立良久，沉默良久。
　　凝神思虑时，苏鹤脑海中倏然浮现出昨晚在灯下认真作画的任善。

　　少女身穿沾染了铅笔灰与彩色颜料的校服外套，塞着耳机，面对画板坐在钓鱼凳上，脚下放置了矩形水粉盒和小水桶。
　　她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执着扇形笔在白纸上打形，神情专注认真。

　　明年伊始，这个孩子就要参加美术联考，六月份，便会迎来高考。

　　一年前的任善尚还有一头温柔缱绻的长发，不像如今，若不穿裙子，真似个男孩。
　　那时，任善看起来还只是一个浑噩度日的丧气少女，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也仿佛对一切都无所畏惧。

　　他这个老人纵然在任善成长的这些年间始终秉持着隔岸观火的姿态，却也时常忍不住感慨时光给予少年人那些美好的礼遇与那些无知无畏的勇气。

　　至于他青春的年华，已然太过久远，久远到如果不去捕捉少女藏匿在眼底的甜蜜，他恐怕就再想不起，原来自己积满灰尘的心上，也曾放过一份干干净净的欢喜。

　　苏鹤收回飘远的思绪，不再多做滞留，转身朝木质楼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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