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路世界

　　好几天后，宋奎在食堂遇到了刘婉霜，于是顺便向她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想转系的意向。她沉默很久，叹道：“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样更适合你一些，既然你愿意，那我也不勉强。也怪我，没有早发现你的问题，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更合适的方向。”
　　宋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嗫嚅，“对不起……”
　　刘婉霜轻笑出声：“你现在的模样特别像把我电脑弄死机时候的女儿。我不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但如果换做是二十岁时候的我，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转专业，我那时特别狂妄自大，也特别无法无天，别人怎么反对都没用。”
　　“真好。”宋奎由衷地感慨。
　　“你也可以啊，你那么年轻，有狂妄的资格，应该好好享用的。”刘美人妩媚一笑，眉眼全是成熟女人的风情。
　　看到刘美人，宋奎有点期待自己到四十岁的模样，会不会也像她这样被岁月温柔相待？她也跟着刘美人呵呵地傻笑起来。
　　“小奎，来食堂吃饭呀。”适逢有个穿着食堂工作服的阿姨路过，热络地给宋奎打了个招呼。
　　宋奎用力地点点头，笑得眉目舒展：“是的，还遇到了老师。”
　　食堂阿姨给了宋奎一个笑容，闪身进了清洗处。这让刘婉霜很惊讶，“你居然认识食堂的阿姨？”
　　宋奎点头，“其实我和他们的渊源很深的。”
　　“那么，”刘美人放下手中的勺子，用手撑住下巴，摆出一个倾听的姿势，“愿闻其详。”
　　**
　　宋奎的爸爸是一名厨师，还是学校食堂的厨师。
　　很小的时候，宋奎最是崇拜老爸，因为他能做出最好吃的菜。宋奎不是个“好养活”的丫头，她很挑食。那些难嚼的绿色蔬菜呀，那些生硬的鸡肉呀，那些腥臭的牛羊海鲜呀，包括一揽子的调味品诸如葱姜蒜她都不吃。可是老爸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把各种各样难吃的菜都做得很好吃。
　　他最拿手的是一道干锅花菜。将花菜丢到锅里，可以加些肉片，倒入适量生抽和辣椒，再以大火爆炒，五分钟就能搞定。在锅底点上一支小蜡烛，汁水就逐渐蒸发，白绿色的花菜染上一层让人食指大动的焦糖色。这道菜极为简单，却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花菜的本色，花叶最大限度地接收了色泽和味道，而粗壮的梗则负责中和与清脆。很多人都会做这道菜，可是多半漫不经心，不是少了辣味，就是少了色泽和清脆感，总是不尽如人意。老爸不一样，每一次的口感的一模一样，比复制粘贴还精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宋奎再次吃到这道干锅花菜时，才明白，哪里有什么复制粘贴，只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这种习惯的力量在于，它会在不知不觉中驱使你的行为，待你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做了本来只是存在于潜意识里的事情。
　　但老爸在家不怎么下厨，做饭的总是老妈，她做的饭菜处于正常水平，可是一旦有比较，就会相形见绌。所以宋奎一直不太喜欢吃饭，也一直很瘦。
　　宋奎对爸爸的崇拜一直持续到上小学二年级。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讨论父母的职业特点。点到开小差的宋奎时，宋奎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自豪地大声说：“我爸爸是一名厨师，他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厨师的职业特点是……”想了想，她脱口而出：“受人欢迎。”同学们纷纷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接下来是嗡嗡的窃窃私语。
　　“厨师才不受人欢迎呢。”不知道哪个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格外大，紧接着是哄堂大笑。在小学的课堂里，哄堂大笑意味着，这很有意思，或者，很可笑。
　　本来就胆小又敏感的宋奎此时恨不得把头塞进胸口，这样才能不看到外面那一张张嘲讽的脸。
　　下课的时候，和宋奎玩得好的朋友跑过来对她说：“你怎么可以说你的爸爸是厨师呢？他们会笑话你的！”
　　宋奎一脸茫然：“可是我爸爸就是厨师啊。”
　　“反正你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可千万别说你爸爸是厨师了，你得说你爸爸是，呃，比如说，飞行员呀，科学家呀，老师呀，就是那种一听就很厉害的职业。”朋友严肃地说。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厨师在人们心中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职业，而是有点低微的、讨好的意味，是一种在别人吃饭的时候，得看着别人吃的像仆人一样的职业。
　　在很多人都告诉宋奎，厨师真的不是一个好职业的情况下，她也逐渐开始觉得厨师真的不好，甚至是下贱的。所谓三人成虎，约莫如此。
　　她对爸爸职业的反感直接体现在对爸爸的态度上。她很别扭，她爱爸爸，可是她受不了爸爸的职业，受不了爸爸每天加班到10点，带回家一身油烟味；受不了被爸爸抱在怀里时会蹭在干净的校服上的锅灰；受不了爸爸给别人做菜，却没有时间给自己的家人做菜。因此，她独自别扭着，却又不想让爸爸觉察出她的别扭，于是常常在爸爸想抱她的时候，借口脱离爸爸的巨大又粗糙、纹路深刻的手掌。
　　每次别人提起父母职业的时候，宋奎总是闪烁其词，实在躲不过，就给爸爸瞎编一个职业。
　　**
　　这种别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忘却爸爸的职业时，就能和爸爸毫无芥蒂地笑闹，转瞬又有事情提醒她想起时，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就又开始摇摇欲坠，这时她甚至不能顺利地摆出一个笑脸。
　　“爸爸，你为什么要当厨师呢？”
　　“因为所有人都要吃饭，但总有人去给他们做饭呀，你老爸就是这个做饭的人。看到他们高兴地吃我做的东西，我就像看到丫头吃我做的东西一样高兴。”宋安邦慎重地考虑了老半天，才斟词酌句，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明明是讥讽的、诘责的、愤怒的语气，你怎么会认为是我真的在认真地问你问题呢？这让宋奎憋足了劲才使出的一招打到了棉花上，郁闷又无奈。
　　后来有一天，宋奎清楚地记得，那是小学毕业典礼的那天，她和小学最好的朋友小玉依依惜别。她们坐在空旷的草坪上，有说不完的话要讲。不知怎么就讲到了家人，小玉向宋奎诉苦，抱怨自己的爸爸工作太忙，宋奎也顺势抱怨起爸爸来。
　　“所以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呢？”小玉问。
　　既然是最好的朋友，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宋奎内心纠结了十秒钟，为难地开口：“他是一个厨师。”
　　“哇！厨师好棒的！我爸爸经常带我们去的一家米其林餐厅的厨师超厉害，能做出特别特别好吃的芝士焗饭。”小玉羡慕地惊叫起来。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贫富差距，也不知道小玉说的东西有多贵，只是单单觉得：真的好厉害。
　　经过小玉那天长达一个小时的对厨师这个职业的夸赞，宋奎这才体会到这个职业是多么的令人肃然起敬，那些珍馐，想想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上初中的宋奎体内的成熟与担当之魂仿佛忽而觉醒，加之经过小玉的洗脑，宋奎不再鄙夷作为一个“厨师”的爸爸，虽然心中也并无什么敬佩之意，但至少能直面作为厨师的爸爸的那一面。
　　之后再有人问宋奎“你爸爸是什么职业”之类的问题，她也不再闪烁其词，而是自豪地说：“我爸爸是很厉害的厨师。”
　　**
　　因为爸爸职业的关系，宋奎从小就能和食堂里的人打成一片。
　　她很小的时候，爸爸在工作悠闲的时候时而会带她去自己工作的食堂。食堂里的一瓶一罐一砖一瓦都让宋奎感到好奇。一个食堂就是一个世界。
　　她喜欢搬一张小凳坐在忙碌的厨师之间，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不停冒白汽的锅炉，还有不远处穿梭的调料瓶。厨师们的身影在氤氲的白汽之中显得影影绰绰，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衣帽围裙，白色的水池和案板，白色的天花板和地板，还有白色的水的精灵。而这其中，又有五颜六色的食材作为点缀，还有银色的餐具、棕色的坛子和焦黑的灶台、红色的火苗。
　　厨师们的手都很巧。他们能飞快地把红色的胡萝卜切成细长的条状，把黄色土豆切成薄薄的圆片，把粉色的鸡肉切成均匀的块状，把绿色的茼蒿择成齐整的一截截……沉默的食材在他们手中变得异常听话，几秒钟之内就变换了身形，安静地趴在另一边，等待着火焰来温暖。往往有好几个厨师一起切菜，这时“得得得”的菜刀和案板亲密接触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和夏天夜晚池塘边的蛙鸣有点类似，绝对不会让人讨厌。
　　接着就是“嗞啦嗞啦”的声音，食材们被先后放下锅翻炒。师傅们的手臂都颇有力量，这些锅宋奎基本都拿不动，可是它们却也顺从地被上下颠簸，歪来斜去，直至锅中承的菜熟透。在这个过程中，食盐、醋、酱油、辣椒、胡椒、花椒等等调料被撒下去，香味一下子就蹦出来。同时炒好几个菜的时候，各种香味混在一起，宋奎的一个娱乐项目便是从混合的味道中分辨出炒了哪些菜。当然，往往炒菜、择菜、切菜都是分头同时进行的，因为师傅们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炒出很多菜，还要保证先盛出的菜不凉掉。
　　食堂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很喜欢小小的、总是怯生生的宋奎，喜欢和她开玩笑，喜欢给她讲故事。宋奎很是懂事，从来不添乱，等她长大一点后，还会主动帮忙洗菜择菜，动作麻利。
　　即使不喜欢老爸的职业，但这并不妨碍宋奎喜欢食堂。叔叔阿姨都格外淳朴可爱，他们总是会准备几块糖，在宋奎跟着爸爸一起去食堂时候，偷偷塞给她，因为爸爸不允许她吃太多糖。
　　所以，即使是现在，这个食堂规模不知比爸爸所工作的食堂大多少，工作人员也多上许多，环境也是全然陌生的，但对于宋奎而言依然会隐隐有一种亲切感，吸引着她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也因为这种不由自主的接近，让她认识了比一般人更多的食堂工作的叔叔阿姨。
　　**
　　刘女士听完宋奎讲述自己同食堂的渊源，眼睛亮晶晶的。这让宋奎很有成就感，笑容也越发灿烂。
　　“所以你现在已经完全释怀了？”
　　宋奎点头，“之前还想着要不要为我小时候的偏见向我爸爸道歉，后来还是觉得没这必要。”
　　“可能确实。爸爸怎么会需要女儿的道歉呢？”刘女士赞同地附和。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宋奎顿了顿，“照我爸那大条的神经，估计他根本不知道我小时候的别扭，如果现在给他说了，他反而会暗搓搓地自责半天。”
　　刘婉霜和宋奎相视一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