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心

　　晚间，温言穿上一身少年装，戴着那天的金龙面具，只要不开口说话，看上去就是个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温婉与容笙等在妙音坊外面的一个茶馆里，因为她俩的修为并不算高，去了也不一定能帮上忙。温言带上了不少温家弟子还请了两位长老埋伏在妙音坊外，如果女妖真的出现，那就绝对的插翅难逃。

　　门口的揽客姑娘们一见温言与杨庭木二人立刻热情似火的迎了上去，温言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着推了进去，刚一脚踏进门，她就敏锐的感觉到几位“寻花问柳”的客人有意无意落到他二人身上的目光，但这些目光并没有敌意。

　　温言没法开口说话，便向同样被美人围着却一脸享受的杨庭木递了个眼神——这是你的人？

　　笑嘻嘻的杨公子百忙之中向她点了个头。

　　二人上了楼上的雅间，温言总算逃出了浓郁的脂粉香，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

　　见四下无人，温言放下心来，道：“那妖之前杀人都是一个一个来的，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会突然改为对一群人动手。”

　　杨庭木喝了一杯酒，把玩着空酒杯：“也许不是‘突然’呢。”

　　温言一怔，而后把整件事回想了一下。

　　杨庭木又道：“我白天在洞底时说过，她在五个阵点挖内脏，这个阵或许有什么不一般的意义，所以她很小心的不让人发现，一个一个杀，直到阵完成。她控制那群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为了挖内脏，而是别有目的。”

　　那些人的确没有被挖去内脏，而是被制成药傫攻击误闯地洞的他们，而地洞的不远处正是存放内脏的地方，那……

　　温言道：“那些人可能是用来保护第一个洞中的内脏的。”
　　杨庭木点点头：“总之，戏馆里的那些人对于女妖而言可能并不太重要，所以她才会放松警惕一抓一把。”

　　而这正给了温言她们可乘之机。

　　温言：“待会在这里转转，看看是否有她的踪迹。”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一名男子的声音道：“少主。”

　　杨庭木放下酒杯：“进来。”
　　一名男子走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从进门起就显得十分开心的杨庭木神色忽然黯了。

　　听完后，他道：“好，我知道了。”
　　那男子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杨庭木“啧”了一声，道：“那些内脏消失了。”
　　温言眼神一凛：“留在那看守的人呢？”
　　“他们比较幸运，没被制成药傫，”杨庭木说，“只是被迷晕了。”

　　温言“哦”了一声，稍稍放心，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一个颇为清丽的女子声音说：“小女子为二位公子抚琴。”

　　温言立刻对着杨庭木的坐姿依葫芦画瓢装出一副不甚熟练的纨绔子弟范儿，后者乐呵呵的把人家请了进来，让那女子坐于屏风后。

　　温言一脸诧异，身体略微前倾，低声道：“怎么还叫了外人。”

　　杨庭木笑着煞有介事的说：“温贤弟啊，咱们是来喝花酒的，自然要有‘花’有酒了？”他指了指屏风后的女子，又指了指桌上的酒。

　　温言“哦”了一声，十分信任的点点头。

　　琴女手底流淌出悠扬婉转的琴音，温言侧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杨庭木则一手转着酒杯，一手托腮，笑吟吟的看着温言。

　　她的确是个美人儿，即使戴着面具，那双通透且清澈的蓝眼睛也很是抓人心，就是年龄太小了，杨庭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虽然喜欢撩美人儿，可遇到小美人儿，不知为何总会不自觉的正经起来。

　　温言无意对上他的目光，奇怪道：“杨公子，你看我作甚？”
　　杨庭木露出一口白牙，哈哈道：“因为温贤弟你长得好看啊。”
　　温言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在外人面前一向七情不上脸，所以就面不改色的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雅间内的烛火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窗格上，三楼的猫妖扶着栏杆静静地看着温言的影子，她忽然想起在东瀛时别人对她主人沈城的称呼——无心鬼，没有感情的幽灵。

　　“想好好活着就为我做事，不想的话你会生不如死。”沈城漠然的声音说。
　　那时，她刚刚被村雨所伤，沈城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起初还不太懂，后来心存反抗，伤口反噬时灭顶的痛苦让她明白了。与此同时，她听说了一件事：妖刀村雨所伤者毕生受其所控，非死不能解。

　　村雨并非是能控制人的心智，但若被它伤过的人不听从村雨持有者的命令，伤口便会反噬直至伤者完全死亡，不过与死相比反噬之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她没再反抗，不就是杀人么，以前又不是没杀过。她成了沈城的左右手，沈城的“无心”好像也传染了她，她成了他手下另一把妖刀，没有情感、冷冰冰的刀，直到今天，终年阴暗冰冷的心里忽然打进一缕光，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温暖”。

　　猫妖静静地看着，手握成拳又松开，最终什么都没做，化为一只猫，离开了。

　　温言和杨庭木二人将整个妙音坊查了一遍也没见到猫妖，但这妙音坊既与地洞相连必然有玄机，于是二人没有打草惊蛇，留了人白天继续盯着，晚间则亲自来探查。

　　第二天温言吃饭的时候，那只金瞳的白猫又蹲在窗户边。
　　温言开心道：“呀，你又来啦。”
　　她又挑了碟鱼送到窗边，说：“喏，吃吧。”
　　白猫看都没看碟子里的鱼，跳下窗伏在她旁边，温言见状便把碟子挪到它面前，白猫吃了几口。

　　妙音坊白天有人看着，温言不需要去，所以吃过饭后便回了房间，无意中转头看见白猫跟了过来，她弯下腰朝白猫伸出手，后者迟疑片刻慢慢走了过来。温言把它抱起。

　　一人一猫窝在房间的窗前晒太阳，温言无意碰到了白猫的爪子，冷的几乎没有温度，她用手握着它的爪子，轻轻的揉着。

　　容笙欢天喜地的跑进来，喊道：“阿言，阿言。”

　　本来已经快要迷糊温言倏地清醒，问道：“怎么了，又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发现四师兄师兄和师姐之间好像有些微妙，嘿嘿嘿……”容笙一脸傻笑的说。
　　温言不明就里：“微妙？哪微妙了？”
　　容笙道：“你看你什么眼神，居然没看出来。”
　　被嫌弃的温言：“……”

　　容笙：“我刚刚路过师姐房间，四师兄和师姐就一起站在门外说着什么，两人脸红的跟熟虾似的，一见我过去，都支支吾吾的走了。”

　　温言想起在樱花小院里二人的行为，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道：“姐是喜欢四师兄？”

　　容笙一脸坏笑：“晚上把师姐捉来问问。”
　　温言：“你自己问吧，我晚上还得去妙音坊呢。”
　　容笙：“不行，得有个人在我才有底气啊，要不然就过几天的吧——哎，这不是昨天的白猫吗？今天就跟你混的这么好了？”

　　温言在白猫背上顺了一下：“好像是的，它不怕我。”

　　容笙也伸出手想摸它一下，结果白猫忽然弓起身，亮出利齿，警惕地盯着她。
　　温言：“它……好像不太喜欢你。”
　　容笙把手收回：“哼，我还不喜欢它呢。”

　　白猫从温言怀里跳到地上，又跳出窗户，跑了。

　　温言：“你把它吓跑了。”

　　和一只猫较劲的容笙没有丝毫羞愧，反而道：“跑就跑了，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只。”

　　“还是别了，其他猫都很怕我。”温言道。

　　晚间，温言扮成少年又和杨庭木探查妙音坊，结果又无功而返。之后几天，白猫每天都会来，吃过饭后也会留下来玩一会，温言有时还会拿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逗它。

　　但第七日，白猫没有来，温言等了好一会，它还是没来，她有些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自己吃了饭回房间。

　　妙音坊内
　　“这都第几天了，那些人还活蹦乱跳着，”沈城抬起眼，看着面前跪着的猫妖，“你到底在干什么？”
　　猫妖静默片刻，道：“今晚，我会动手。”
　　沈城搭在膝上的手一下一下的敲着：“别忘了我那天和你说的话。”
　　猫妖的手指微微蜷起，道：“是。”

　　晚间，猫妖再次出现在了围栏边，看着雅间内的温言的影子。

　　阳光下的温言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温情在一只猫妖的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也不知它将要做出怎样的决定。

　　“要么他们死，要么，你死，自己选吧。”沈城的话回荡在猫妖的心里。
　　下一刻，它忽然一跃闯进温言的所在的雅间。

　　本来还在想该怎么找到猫妖的温言感觉到杀气，在猫妖破窗而入的瞬间闪身至房内，一把捞起屏风后的抚琴女推给不远处的杨庭木。

　　温言喊道：“先送她走。”
　　杨庭木带着琴女直接跳到一楼，所有人都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来，呆呆的僵在原地。

　　杨庭木吼到：“傻愣着干什么，跑啊。”
　　他这一声吼让妙音坊瞬间炸锅一般沸腾起来，所有人发疯似的往门口冲，守在外面的弟子和长老全部集中到门口引导着慌张的人群。

　　雅间内，猫妖已经和温言过了数十招，对面雅间的沈城面无表情的透过窗户看着这场对决。现在的发展有点出乎他的意料，猫妖以前遇到强敌会选择下毒，不会像这样硬拼。

　　“找死吗？”他默然的想。

　　猫妖渐渐落于下风，温言无意对上她金色的眼睛，眉心忽然一皱——感觉有点熟悉。而且今天这猫妖出手似乎没有上一次狠毒，像是在处处留情，这又是为什么？温言心想。

　　杨庭木拿了把剑加入战斗，猫妖无形中慢慢逼近温言。眼看它败局已定，一把森寒的窄身长刀阴险的直取温言后心。温言转身横剑一挡，手腕一翻，长刀飞出，被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接住。一见这男子，猫妖的身体猛地一震，转身而逃，温言紧随着跟出。

　　杨庭木见着男子出手阴狠，当即与他厮杀开来。这男子刀法与灵力并不怎么十分高强，但却相当诡谲难测，几招下来，见占不了上风，便陡然转变不再招招置人于死地，反而像只要伤到对手便可，只是出招更快了些。

　　逃至无人之处的猫妖忽然停下，定定的看着温言，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的星子。
　　温言总算明白刚才那种熟悉感从哪来了——这双眼睛和那只白猫的眼睛一模一样。
　　温言试探的问道：“你是，那只猫？”

　　猫妖没有回答，展颜一笑，这个笑容不像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似是而非，而是毫无阴霾的，明媚的笑。

　　温言微怔，看着眼前干净的笑颜，心里忽然毫无来由的升起一个念头：她是不是不想杀我？

　　正想着，猫妖倏地向她伸出手。温言并没有完全放下放下戒备，目光的一闪而过的柔和瞬间消失，一剑刺去。

　　猫妖竟也不躲，稳稳的撞向溯风，被一剑贯穿。

　　温言没料到这样的发展，惊愕的看着依旧对她面带笑容的猫妖。猫妖伸向她的手没有取她性命，而是拿下面具，轻轻的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是我。”她回答了温言刚刚的问题。

　　以前在龙宫时，温言便养成了在外人面前不显露真情实感的习惯，可眼下她却怎么也收不回一脸的惊愕和那一点慌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慌张。

　　“你的手真暖和。”猫妖收回抚着温言脸颊的手，笑着说，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滴落。
　　温言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原地。

　　“小心一个叫沈城的人，我是他手下，他是无心鬼，”猫妖说，“其实我本来也是。”

　　但现在不是了。

　　温言想起这个沈城容笙之前提过，看来地洞里的药傫果真出于他手。

　　“你们中原有个人在……准备……祭祀……”猫妖支撑不住，慢慢倒地，“会有……很……很多人……因为这件事……死掉……，沈城在……帮他……”

　　温言忽然鬼使神差的蹲下，扶了她一把，这个姿势看上去就像是把她揽在了臂弯里。

　　“你怀里……也很……暖和啊。”猫妖说，“那六十五……人是……我杀的……，如果……早点遇……到你……该多好……”

　　她身上的血流了温言满手，气息也渐渐弱了。

　　温言总算找回了神智，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并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猫妖的已经合上的眼睛轻轻颤着，她没力气睁开了，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
　　温言附耳到她唇边，问道：“你说什么？”

　　“小心……妖刀村雨，”猫妖微弱的气息喷在温言耳边，“我叫……瑾姬，你能不能……记……住我？”

　　温言扶着她的手紧了紧，嘴里的“能”字还没出口，猫妖枕在她胳膊上的头忽的一垂。

　　死了。

　　温言茫然的蹲在原地，一向条分缕析的思绪现在怎么也理不清。

　　这只妖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么多？
　　她口中的那个中原人是谁，他要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死很多人？
　　还有最令温言不解的——为何她对自己的态度前后转变这么大？

　　这些温言都不得而知了，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暗夜中的人对于温暖的向往与渴求。

　　“瑾姬。”她低低的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妙音坊中，即将落败的面具男子，忽然手一挥，洒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杨庭木瞬间屏息，后退数歩，男子身形一闪，趁机逃走。

　　杨庭木刚追出几步，忽然停住，转而奔向温言离开的方向。

　　今晚的月不算亮，微弱的星光洒在温言和瑾姬的身上，不远处刚刚追过来的杨庭木看到这一幕脚步微顿。

　　温言出神的盯着地面，臂弯里是满身是血的猫妖，看样子已经被杀了。察觉到有人靠近，温言抬起头。

　　杨庭木敏锐的感觉到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不对劲在哪，他也说不上来。

　　温言将瑾姬放下，神色如常的说：“杨少主。”
　　杨庭木眉头微皱，道：“温少主，你，没事吧？”
　　温言笑着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杨庭木没有说话，目光从她身上短暂的移到了地上的猫妖。

　　温言淡淡道：“这妖被我杀了，她死前也承认是自己害了那六十五人。”
　　杨庭木看着她，道：“我等会通知那些死者的家人。”
　　温言脸上挂着笑，道：“杨少主，我师兄们还等在妙音坊外呢，你能不能帮我和他们说一声我等会回去，刚刚和这妖交手现在有些脱力，我想歇会儿。”

　　杨庭木少见的沉默了，片刻后说：“好。”

　　望着杨庭木的背影消失不见，温言勉强扯起的嘴角终于回落，她将瑾姬的尸体抱起，飞向那个樱花小院。

　　温言此刻的心情很难以形容，她对这个叫瑾姬的妖的行为最大的感觉是莫名其妙与震惊，明明上一刻还在兵刃相向，下一刻竟然就心甘情愿的死在自己的剑下。但瑾姬死前看着自己的眼神，亲昵的动作，又让温言满心的莫名其妙下生出些微心疼和心酸。

　　还有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温言仔细思索后觉得应该是真的，瑾姬并不知道自己温家少主的身份，她告诉自己的原因应该就是简单的想让自己提防一些人而已，只是她也不知道那个“中原人”是谁。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温言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外人——刚刚来的杨庭木也是外人。

　　温言在小院中的樱花树前挖了个坑埋了瑾姬，又劈了块门板用溯风刻上“瑾姬”竖在坟前。她在坟前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容笙站在一片混乱的妙音坊内，忽然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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