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中心]令狐少侠二三事

　　江畔，曲径通幽。风起了，仍散不开林中迷雾，只听得竹海中或高或低的瑶琴声，断续悲歌。放眼眺望，碧竹掩目，只依稀见得林中一间小舍，舍中那重伤垂死的少年，呆望着手中琴谱，怔怔坠泪。
　　他非少年英侠，更非文人豪士，只道自己山野少年。如今腰间长剑空悬，绝艺在身，却无力拔剑出鞘。堂堂华山大弟子，师父所疑，师妹所弃，众人所鄙，无人倾心诉衷，徒留一人断肠。纵有万分豁达，也再笑不出声。
　　抬头仰望苍穹，欲仰天长啸，恍悟内力已失。竹尖轻颤，伴着箫声悲切，那对璧人已携手同归。何足道哉？向来潇洒自在，竟为一人抑郁！他负手而立，向青天追问，只听得箫声戛然，四下沉寂。
　　他只怨自己，怨自己桀骜不驯，怨自己浮滑轻薄。回首，同门已归，心下凄然。
　　风愈发愈狂，长发狠狠抽打着双颊。泪水花了扉页一行小篆，如狂放的墨梅。箫声断续，他轻抚手中曲谱，忆起昔日曲洋正风，忆起瀑旁那曲《笑傲江湖》。虽不懂音律，但他分明听出那宫商角徵羽间，是怎样豪情万丈，怎样撼天动地！如今人去曲终，惟遗一本薄谱，只怕再无两人能这般琴箫和鸣。
　　他一声轻叹，笑容甚是苦涩。回船又如何？昔日风流倜傥的大师哥，如今名声扫地，不过是个嗜酒多舌的无形浪子！苟延残喘又如何？只余百日之命，徒剩满腹愁肠，何苦累于旁人！
　　轻纱内瑶琴铮铮响了数声，那少女秀眉微蹙，一时寻不出安慰之言。稍一沉吟，琴弦轻颤，正是一曲《有所思》。
　　曲终，余音袅袅。他怔怔抬头，望着摇曳的一片修竹，眼泪涔涔而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悲秋，叶落了一地。镖局门前，秋风萧瑟。他紧攥双拳，不知从何生出凄凉之意，眼眶一红。
　　一柄长剑轻颤，不知多少次行侠仗义，而持剑那人，却救不得自己性命。他不恼，不怒，满脸俏皮下心中苦涩，只痛心自己“华山弃徒”。
　　他不知倔强之意，只不愿仗他人保护——是了，大丈夫岂受人怜？不需你们操心，小子性命，不足挂齿！活也罢死也罢，质疑也罢蒙冤也罢，都是我一人造孽，决不拖累旁人！于是他谢过方证方生，一拂袖出了山门。天地之大，既容不得我一人，便请你们提了刀剑，来罢，要杀要剐，决不皱眉！
　　我不解，你为何这般任性胡闹，将性命置于身外？
　　他只凄然一笑，将手中长剑舞成一朵飞花。
　　白马疾驰，身畔恒山师姊妹谈笑风生。他收剑回鞘，兀自神伤。小师妹已纵马回局，月黑风高夜，留下他满心冰冷。你道我偷去辟邪剑谱，便责骂罢，我确是未作，何必强辩？自小青梅竹马，竟也对自己起疑！
　　他放眼眺望，见悬空寺已近。肩头疼痛不减，心中更是千刀乱刺。长剑出鞘，以性命相搏，又救得两位师太。众人感谢之词，他半点没听进去，只抬头寻些什么——小师妹，小时我为你捉的许多萤火虫，化为星火了么？
　　这个二十余岁的大顽童，似乎觉出自己开始成长。他收起满身调皮胡闹，凝视着手中长剑，映出漫天星辰。师父反目，师娘自刎，小师妹被她丈夫所杀。他忆起昔日瀑旁练剑，忆起长剑穿胸之痛，他一心想满足师妹，不论她怎样委屈蒙冤，怎样绝情负心。但自己竟无法保护好她！
　　重回华山绝顶，蒙着薄灰的桌旁倚着自己为她糊的纸人木马，物事仍在，斯人已逝。怔怔地他哽咽了，他不解江湖上明里暗中的你欺我诈，不解人心险恶，更不解一套剑谱一身权势何以毁去如此多君子小人。称霸武林又怎样？一统江湖又怎样？古来今往，王侯将相，反贼忠臣，不免一死！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年后，竹林轻帐。清风拂体，冷月照影，竹海中琴箫和鸣。他微微一笑，转头一瞥，身旁少女轻按玉箫，娇羞无限。两人相对无言，不由忆起数年前那个落魄少年来。如今五岳派土崩瓦解，日月神教名存实亡，江湖之上一片风雨交加。但那风流少年，仍然如从前一般真性情，傲气不减，丝毫未变。
　　盈盈笑了，这不正是多年前幻想的结局吗？谁道正邪殊途？如今照样携手同归！
　　他将长剑远远掷出，扫下无数飞花落叶。一声轻叹，随即恍然。一身绝艺，非用来比武杀戮不可吗？身负大权之人，死后还不是化作灰土！
　　你身负绝艺，无人能敌，为何隐居于山林，弃剑拾琴？我拾回长剑，替他插回剑鞘。
　　他淡淡一笑，嘴角轻勾。我生来一副浪子秉性，胸无大志，本不是行侠的料。只愿择地隐居，安安稳稳，不想再见江湖上刀光剑影。拔刀相助算不上什么，我并不愿作那盖世大侠，也不够格去作。
　　我凝视着他脸，狡黠的微笑后平添了几分沧桑。我知他身上添了不少伤痕，却不知他心上是否鲜血涔涔。
　　你不后悔吗？
　　他眼眶一红，剑眉微轩，久久沉默不语，兀自沉思。忽听得瑶琴轻响，箫声随和，正是数年前绝迹之曲《笑傲江湖》。
　　他不答，任长发抽打着双颊，愈弹愈烈，愈发愈狂，狠狠拨过琴弦。我呆立着，听那豪情万丈之声，如利剑一般，直插云霄！
　　弦断，曲终。
　　他怔怔望着竹林上空的残月，依旧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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