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

　　蔻娘蕊娘先前从陈府过容府去时是很受了姐妹们羡慕的。

　　要说嫉妒么，倒也还不至于，只几个小娘子里偏她两个得了大姐姐的青眼，能出去住一长段日子，与姐姐相伴又得以不受家里众多长辈的管束，就是课业并一干家事都不须理会了，如此清闲自在，多多少少还是教姐妹们有些吃味的。

　　但也只是羡慕吃味罢了，再深的却是不能了，姐妹们的眼皮子终归没有那样浅，都是宠着长大的，纵是有些醋意，也实在不至于小气到因着这件事便要寻蔻娘蕊娘两个的麻烦。

　　更何况，蔻娘她们两个一去竟去足了半月呢。

　　她们姐妹几个都是一道儿长大的，幼时就养在祖母身边的，各自住处也离得不很远，出了自个儿的院子走不得多远便能去姐姐妹妹那儿串门的。

　　如此比邻而居，又一直在一处教养，几个小娘子很可以说是日日相见，分开的日子便是如今细数来也实在是有限。

　　因此这一回分开纵使只有半月，也实在教姐妹们觉着不大适应，那一点子若有若无的羡慕到头来也尽数成了想念与不舍。

　　大抵正是因着这样的缘故，蕊娘蔻娘回府时便很是受到了许久不见的姐妹们的欢迎。

　　蕙娘几个早些时候便已从祖母那儿得来蔻娘她们今日归家的消息，这半月不见她们几个乍听这样的好消息心下自是欣喜不已的。

　　一时高兴，便是忙不迭的各类打点，帮着将她们俩的院子给重新规整妥当了，又百般费心的准备着给蕊娘蔻娘两个接风洗尘。

　　只这样忙活了一阵子，这群小娘子又是觉得不妥，心里思索着这样久不见，蕊娘蔻娘两个必定念着家里的，定然也想早些见着家里人。

　　如此说来接风洗尘反不是最最紧要的了。再说了，她们私心里也很是想念。因此细思之下，索性往祖母跟前儿说了一回儿，只说是她两个回来的那日她们姐妹都想着去前头一道儿迎一迎。

　　她们姐妹都不曾想着要摆甚么架子，做妹妹的觉着迎一迎姐姐本是理所应当，蕙娘芷娘两个也大气，并不觉着接一接妹妹是多失颜面之事，因此同祖母说时都是十分的乐意坦然。

　　做姐姐妹妹的本是有心，倒并没有别的甚么意思，岂料正是她们这有心之举倒把蕊娘蔻娘两个给吓了一跳呢。

　　蔻娘她们两个同姐妹们也是有些默契的，也猜得姐妹几个必定会因她们家去而欣喜，至于接风洗尘的事么，她们也是有所感的。

　　正因种种皆属她两人预料之中，并无甚么新意，她两个今日偏又起的早，先是拾掇清点了一遍东西又是同容老夫人，容夫人并长姐一干人等告辞赶着坐马车归家。

　　忙的事多，精神自然不济，又因早已料到许多，两个人便是愈发的提不起精神，浑如提线木偶一般只想着先拜见了祖母，将一干礼节了了便直回房休息去。

　　小娘子们住的院落靠府中西北角，她俩本可以直接从西北处的角门入府，离院子近，草草梳洗打扮了便可去祖母那儿点个卯，再是方便不过了。

　　只她们到底是做主子的，正门轻易开不得，不走正门也就罢了，又哪里有从奴仆们出入的角门入府的道理呢。

　　两个疲累的小娘子为此虽很是腹议了一番，但到底也是不情愿为这点子小事破了规矩，更是不愿传出甚么闲话来的，因此到头来也还是不得不绕了远路从侧门进了府。

　　只如此情状之下，蔻娘蕊娘两个就更是没有心思去想些别的了。

　　她俩神色倦倦，见帘子打起便相扶着下了马车，刚刚站定了这才看见一边儿以蕙娘芷娘为首的一众姐妹们，面上的疲倦虽仍未散，却也霎时显出了几分惊喜。

　　她们虽知晓今日必定是见得着的，却也不曾想一下了马车便能见着，这倒是实实在在出乎她们预料的。

　　蕊娘蔻娘立时便想着向前几步，只她两个的反应到底是不如蕙娘她们更快，眼见着两个妹妹有所动作，蕙娘便领着妹妹们快一步走上前来迎。

　　面上是笑盈盈的，听蕊娘蔻娘问起缘由也只道：“哪里就有甚么缘由呢，不过是你们离家太久，教我们有些想了，这才特意出来迎的。人之常情罢了，哪里来的为甚么呢。”

　　蕙娘温柔惯了，说话的声音亦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她笑了笑，细声细语的便将姐妹们的来意给说了个透彻。

　　“原是如此。”蕊娘同蔻娘的性子倒说不上温柔，只是对着二姐姐这样温柔如水的人便也少不得软了声音，笑了一笑，亲亲热热的便挽起身边站着的葭娘并萦娘的手，又转头朝着蕙娘道，“原是两位姐姐同妹妹们知我们的心思呢，出去这些日子，可不是想你们想坏了么。”

　　蕙娘听着两个妹妹颇有些直爽的话便是一笑，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无奈：“瞧你们这巧舌如簧的样子，我竟也不知说你们甚么才好呢。”

　　芷娘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倒也有些按耐不住，只是不好打断蕙娘的话，因此等她说完了这才爽快道：“可是别说这起子胡话了，你脾气软，往日里向来是随着长姐一道儿纵着这几个小的。听蔻娘这话心里只怕是甜丝丝的，夸还来不及呢，倒能说些旁的甚么呢。”

　　芷娘这样风风火火的一番话下来，蕙娘的神色不变，倒教蔻娘听了捂嘴笑言：“我听着三姐姐这话儿怎么竟不大对呢，倒不像是在埋汰二姐姐，怕不是姐姐今儿吃多了醋罢？”

　　“可不就是吃多了醋么，”葭娘在一旁做了片刻的壁上观，便也笑着打趣起芷娘来，“三姐姐素来是那等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儿，嘴巴尖利的不行，心却是软的一塌糊涂的。”

　　又转首对着蕊娘蔻娘道：“四姐姐同五姐姐是不知道，三姐姐如今是嘴硬，可听说两位姐姐要回来的时候三姐姐那面上的高兴实在不下于在场的诸位姐妹呢，那股子兴奋劲儿倒教我们都咋舌了呢。姐姐要是不信，便只管回去瞧，青玉堂同经香阁内的诸多东西可都是三姐姐记挂着叫人添上的呢。”

　　葭娘这话说的很巧，既赞了芷娘对蕊娘蔻娘的用心，倒也拐着弯儿的表明了姐妹们对她们两个的挂念。

　　蔻娘她们自然听得明白，听着心里便是一动，脸上的笑意亦是愈盛起来：“葭娘说的话咱们哪有甚么不信的呢，必定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那显见的倒是我们的不是了。也合该哄一哄三姐姐的。”

　　这话说着，蔻娘便松了葭娘的手去拉芷娘，笑盈盈的温声问她：“姐姐说是也不是？”

　　芷娘往日里性子再泼辣，那也是对着外人，对着妹妹们么便只是纸老虎了，她听着蔻娘这话倒忍不住笑骂她一句：“我倒是头一次见这样的，说是要讨好我倒还要问一问我的主意了？可见你这讨好实是不诚心的。”

　　蔻娘笑着认了，蕊娘在一旁却帮衬道：“听姐姐这话倒不像是毫无意动呢。”她挑一挑眉，显见是帮着蔻娘了。

　　蔻娘听了立时便也调笑起来，又扯着芷娘道：“姐姐要是真想听我的好话儿，直管说就是了，又何必这样别扭？妹妹别的东西没有，可这嘴里的话说出一篓子来也不会嫌多的。”

　　芷娘正巧逮住蔻娘话里故意卖给她的破绽，因此道：“你这话我可是牢牢记在心上了，别的也就罢了，说好的一篓子话却怎么也不能耍赖了。听你说的这样轻松，我倒也不能轻放过你了，可得是一日一篓子好话送上我才能甘心呢。”

　　蔻娘听了便讨饶道：“姐姐最是明理，自然知晓我不过浑说一嘴，一日三两句也就罢了，这一篓子可不是要我说的口干舌燥么。”又冲着她道:“姐姐可看上我甚么东西不曾？倒饶我一回儿罢。”

　　芷娘听她插科打诨这一番便知这个妹妹是有意逗趣，倒也乐意一演，故而不允：“这可是好没道理，原是你亲口说了我才定下的，怎么一时又想着反悔不成？我可是不贪你那点子东西。”

　　“那便是只贪五妹妹的好话儿了，”蕙娘听了许久，便也寻着机会扳过一成，回嘴道，“我怎么不知道咱家诸多姐妹里你倒最爱重五妹妹呢，原先可不是最疼咱们萦娘的么？”

　　一时又笑闹着把萦娘揽进怀里：“萦娘快来二姐姐这儿，在你三姐姐那儿失宠了也无妨，左右还有二姐姐疼你呢。”

　　起初倒也还罢了，芷娘倒也还听得下去，可听到后头么，听蕙娘这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她终是忍不下去了，却是笑着反驳道：“倒还说我醋呢，我看今日醋的可不是你自个儿么，否则怎么一见着蕊娘蔻娘就开始作妖呢。却还借着我的名头说胡话，我瞧啊你可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蔻娘在一旁听着两个姐姐拌嘴儿，却是深觉好笑的，只是听着听着便实在怕这话越跑越偏了，因此不由得出言阻拦道：“二姐姐的话有理，三姐姐说的也不错，不论竟是谁吃醋，总归都是念着我同四姐姐的，妹妹们很记在心里呢。”

　　蔻娘劝了这一句又展了笑颜道：“只是姐姐们好歹疼一疼我们两个呢，咱们不能总在马车跟前儿叙话不是？”

　　蔻娘这一句倒是提醒了芷娘，她想了想面上便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很是很是，蕊娘蔻娘两个刚刚回府，合该先回院子里拾掇一下再去祖母那儿请安的，可不能教咱们给耽误了。”

　　懊恼归懊恼，芷娘对此却是不甚担忧的，她们先前已去祖母那儿分说过一回，祖母对如今情景应当是有所预料的，即便不是，祖母大人有大量，也不当会为此事对她们姐妹发火。对着方回府的两个妹妹，只怕是心疼还来不及呢。

　　这样想着，芷娘心里便很多了几分底气，只是到底是急性子，一众人少不得停了话。又步履匆匆了几分，绕了近路直将蕊娘蔻娘两个送至各自院内。

　　“原该是陪着你们两个走上一趟的，”蕙娘为首，道，“只祖母早先便说了要单独见你们，并不让我们也跟着跑一趟儿，因而我们便不同你们一道儿去了。”

　　说的罢了，又是细细嘱咐：“知晓你们今日也累了，午饭倒也罢了，你们自个儿在房内用罢，晚间的时候却要来临月阁用，咱们备了许久，连菜式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不来可是不成。”

　　蔻娘便笑：“姐姐已然说到这样地步，我又如何会不来？不去既是对不住姐妹们的用心也实在是对不住我自己的口腹之欲呢。”

　　如此插科打诨了几句话，这才告别了姐妹们回院子去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姐妹两个再又结伴匆匆向着祖母的院子去了。

　　罗氏那厢却也等了有一阵子了。她老人家虽对一众孙女都爱，但也实在做不到完全不分出个亲疏远近来。自最疼爱的荣娘出嫁后，蕊娘蔻娘这两个嫡亲且还是原配嫡出的孙女便是最得她喜爱的。

　　漫说她本就偏疼蔻娘两个，即便她并无对谁另眼相看，那好歹也都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女，哪个都是疼的。

　　好端端的把两个伶俐可人的孙女送去亲戚家住了半月不得见，搁谁能铁石心肠，当真不想念呢。

　　至少罗氏是不能的，她再是严苛也总是有些人情味的，因此见着两个宝爱的孙女光鲜打扮着相携而来，她便少不得露出个慈爱的笑容来，忙招呼她两个坐下。

　　罗氏是很挂怀她两个的，因此先是细问了蕊娘蔻娘在容府过的如何，听闻很是不错，这才转了话儿问起荣娘来。

　　蔻娘虽是想着说些好话教祖母不必太过挂心，但也不敢说瞎话，只怕要担责任，因此也只能实话实话：“养的久了长姐的身子倒还好，我们去时面色倒是不错，只小外甥儿太过活泼，折腾的长姐近些日子反有些憔悴了，用饭倒也用不下多少。”

　　这话说的就很是中肯了，罗氏作为过来人自然清楚着，知道并无甚么反常听着便也还觉安心，不由夸道：“你们长姐也曾来信说过，只说有你们两个相伴，她吃住都好了不少，日日过的都很愉悦，与她养胎十分有利。”

　　蕊娘倒是不妨她两个甚么都不做的竟还能得这样的好话，也不敢受，只是推脱道：“祖母言重了，孙女们不过是作为娘家人陪了长姐些日子罢了。我们两个年幼，又甚么都不懂的，如何能叫长姐安心呢，说来说去到底是有家里做后盾，这才叫长姐觉着有所依罢了。”

　　真要说来，她们担了这功才是教人不安心，总觉着平白担了份责任，这心高悬着却沉不下来，倒不如把这份功给推出去，左右她们也不曾做了甚么实事。

　　这倒也是实话，罗氏却笑：“你们也不必谦虚推脱，话虽是你们说的那个理儿，可若没有你们做妹子的左右相伴着，你们长姐也未必能开怀安心养胎，因此这里头数来数去到底还是有你们两个的功劳的。”

　　老夫人并不吝啬，说了有功便必是要赏的，赏罚分明才能理好家不是。

　　因此蔻娘她们再回去时身后的丫鬟手上便都捧了一匣子。

　　老夫人积攒的好东西多，出手也是大方阔绰的很，她又素知小娘子爱美的性儿，因此给两个孙女各赏了一套头面。

　　蕊娘的是蝴蝶花，金饰宝石，鲜艳活泼些，蔻娘的却是玉簪花，玉制的一副头面，素雅恬淡更多些。

　　好看自是不必提的，做工亦是精致，教两个挑剔惯了的小娘子看着这副头面满意非常，更是觉着这明晃晃的就是真金白银呢。虽不至如何夸张，但到底也是值了不少银子的。

　　“可见咱们出门一回倒是实实在在的赚了。”姐妹俩说笑着告别，各自打趣了一番，这才分道而行。

　　好容易回了家见了长辈姐妹们，又得了祖母的赏，蔻娘的心情自是百般的好，便是想坏也实在是坏不起来了。

　　她前头回来的时候赶了些，因此对屋内摆设也是草草扫了一眼，知晓多添置了些东西也就罢了，却并无细问。

　　如今好容易得了空，又想起葭娘说与她的话，不免问道：“这些个摆设倒是谁与我添置的，三姐姐么？”

　　“正是呢，”这阵子留守在院内的宝珞笑道，“主子猜的好准，便是三娘子呢。三娘子前头从老夫人处领了事儿，特特开了库房给诸位小娘子添了摆设，咱们院里同四娘子院里因着正主儿不在，倒是三娘子自来打量了一回儿，特意给咱们挑出来的呢。”

　　“三姐姐领了事儿？”蔻娘的想法却与宝珞不同，她只问，“那二姐姐呢。”见宝珞面上神色一滞便已明白过来了，没有回话可不就是没有的意思么。

　　她将此事沉进心里，此时倒也懒得多提，只道：“既是三姐姐为咱们格外费了心思，咱们自是要投桃报李的。”一边却又特地吩咐了焦桐道：“姐妹们的回礼里三姐姐的那份你多添上一两件罢，你瞧着办就是了。”

　　吩咐罢了，蔻娘思绪方沉，轻啜一口茗茶，却不住皱眉，虽说如今是回了家了，只竟也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觉接下来怕还有的麻烦，并不下于住在外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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