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作者:镜未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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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道


      夏末初秋,三江渡口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三江渡口得名于榕江、浔江与苗江三条大江,在柳州境内蜿蜒交错,形成七十四条横纵错落的河流。
      柳州依山傍水,又是多民族聚居的重镇,每逢初一十五,三江渡口都会开办赶集街市,各色特产应有尽有,什么三江竹笋禾花鲤,归东葡萄丹洲柚,山茶油、三江糯、青竹刻,还有头戴银饰染布衣的侗族少女乘小舟沿江叫卖。
      “新鲜下藤的归东野葡萄,尝一尝看一看,整个渡口独此一份咧——”侗族少女双颊被日头晒得通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伶俐聪慧,她声音不算好听,还带着少数民族特有的口音,却有股率真的甜味:“小郎君瞧着不像三江本地人,来尝一尝我们归东村的紫玉大葡萄,不甜不要钱咧!”
      戚世钦在集市里溜达,年纪虽小,但一身金尊玉贵的打扮,衬着精致的眉目,显得灵气逼人,侗族少女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小公子,笑容越发灿烂,她随手扯了一小枝葡萄递过去:“好俊俏的小郎君,姐姐请你吃好咧!”
      “谢谢姐姐。”戚世钦接过葡萄,娴熟地张口夸赞道:“姐姐人美心善,这葡萄看着也格外甜,生意一定兴隆。”
      “小郎君怎地赁会说话!”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再长大些,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小姑娘去咯——”
      戚世钦摘下一粒葡萄扔进嘴里,果肉酸甜,汁水丰盈,果真好吃,他示意仆从掏出钱袋,捡了一粒碎银:“好姐姐,你竹篓里的葡萄我都包了!”
      少女笑得合不拢嘴:“好的咧好的咧,小郎君识货的咧!”
      说完手脚麻利地把小半筐葡萄整了整,连竹篓一并送予了戚世钦。
      “那个……”
      戚世钦一手吃着葡萄,一手招呼身后的仆从将葡萄收了,三江集市新鲜玩意儿很多,他还没逛够呢。
      “那个,小哥哥……”
      “嗯?”戚世钦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一看居然是个花猫似的小丫头。那小丫头不过四五岁,头发脏乱,五官隐约看得出极其标致,就是有些瘦弱,身上的粗布衣裳不大合身,像是裹了个脏污的麻袋,说话也怯生生的。
      “小哥哥……”小丫头指着竹篓,嗫嚅道:“你的葡……葡葡葡萄能不能,让我一串?”
      戚世钦笑了:“你也想吃?”
      小丫头咽了咽口水,刚想点头,立刻又摇头:“阿娘……阿娘要吃。”
      戚世钦朝篓里挑了两串最大最圆的野葡萄,递给过去:“喏,拿去吧,葡萄可是好东西,多吃多漂亮,送你了!”
      小丫头捧着那串葡萄,满眼欣喜,这神仙似的小公子真是个大好人,他立刻开心道:“不……不不用送,我有钱的。”
      小丫头说完连忙低下头,从腰间小心仔细摸索出两枚破旧的铜钱:“给——”
      人呢?
      戚世钦已经走出几步,边走边小大人似的道:“相逢即是有缘,哪里能要你的钱,快回去吧,你阿娘不是还等着么。”
      “唔……”小丫头顿了顿,戚世钦径自挥挥手,向前去了。
      眼看人将走远,小丫头急忙往前追了两步,脱口喊道:“小哥哥!”
      戚世钦停住脚步,转过身笑道:“怎么?”
      小丫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笑容,一时有点呆愣,他耳根慢慢地红了起来,害羞地讷讷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戚世钦眨了眨眼,随口扯了个谎:“唔,我叫阿七——”

      “阿七!阿七!”
      “你听着,一会儿千万别出来!看见什么都别出来知道吗!”
      “我就姓崔,叫崔小七,放了他们,有什么事冲我来!”
      “啊!!!痛啊!!!啊啊啊啊!!!啊——”

      景吾猛地睁开眼睛,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满目鲜血倏然而散,他呆了一会儿,不知道这可怕的噩梦从何而来,马车外传来轻微的车辙声,鼻间是一股熟悉的安神冷香。
      “阿七……”景吾喃喃道。
      他大半截灰白的头发被川凉剪掉,只留下刚过肩胛处半长不短的黑发,用一段青烟薄纱虚虚地系上,此刻梦中惊醒,青纱被无意中扯开,几缕发丝遮掩住景吾满是虚汗的额头,更显得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景吾心跳不止,他四处都找不见那个熟悉的人,一时有些慌乱,马车里的檀木小几也被他胡乱掀翻:“阿七!”

      川凉和羿心在另一驾马车里为毛然换药,毛然伤的极重,虽无性命之忧,但也经不住奔波劳累,如果不是事出突然,让他在会稽安心休养才是上上之选。
      “毛大哥,你忍着些。”羿心一手捧着川凉解下来的染血药布,一边看着毛然满脸痛色。
      毛然已可以勉强开口说话,他挤出一个笑容:“小娃,我没事儿,唉,别挎着脸了——嘶!”
      川凉撕下一块粘在断肢皮肉上的纱布,鲜血飚了出来。
      “毛大哥!”羿心扑了过去:“葫芦师父,你轻点!”
      川凉眉梢挑起,想要说什么,最终又忍了回去:“知道了知道了,身子挪开,别挡着我。”
      羿心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又捧着毛然鲜血淋漓的伤口,认真吹了吹,忽然后面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
      川凉任命地叹了口气:“小祖宗醒了,你先看着他,我去去就来。”
      “唔……”羿心应了,又小声嘀咕道:“又去下药,美人哥哥都快被你药死了……”
      川凉转身给了羿心一个脑瓜崩,掀起车帘,嘟囔骂着走远。
      羿心吐吐舌头,毛然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川凉骂声中夹杂着戚世钦的名字,于是问羿心道:“小娃,戚老弟怎么了?”
      “嘘——”羿心竖起食指,贼头贼脑地往车外张望了一下:“别提他的名字,谁提谁死,葫芦师父要疯的。”

      那夜大闹一场,戚世钦第二日就揣着五常令来找川凉辞行,川凉被气得半死,扬言要带着景吾回瑾山,与戚世钦一刀两断。
      “你找你的死,与我何干,我可受不起你这惊天动地的一拜!想来也是我年老昏了头,一个痴傻呆子哪有万千的百姓重要,老头儿我生来就自私自利,学不来你们心怀天下的胸襟!”川凉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对门口行大礼的戚世钦视而不见,不是鼻子不是眼地继续骂道:“虽然变成这个蠢样是他活该,但别人不放在心上,我却不能不管!滚开!”
      “前辈……”戚世钦极轻地握紧了拳头,牙根几乎咬出血来:“景吾……请前辈先看顾一二,若是我能回来,便守他一世,若不能……“
      “你既要去,现在又作出这幅深情似海的模样给谁看!”川凉恨声道:“晋陵一行,有去无回,留着你的遗言不必说了!”
      戚世钦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把胸口里一干情绪都强压下去,低声道:“事情未必如你所想绝无生机。若我没有猜错,这一系列诸多变故必然与朝廷脱不开干系,如果能……”
      川凉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冽:“关于你们那个朝廷的事,我一个字也懒得听!等那蠢货醒来,我就会带他回瑾山,至于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然后葫芦师父就把戚无赖痛打一顿,自己雇了一辆车走啦!那脸色,都快绿成水猴……不是,绿成大青蛙,就像这样瞪着大眼,呱!呱!”羿心话说得颠三倒四,把川凉的神情倒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毛然想笑,又扯痛了伤口,咳了两声,断断续续道:“戚老弟生性正直……百姓蒙难,自,自是要出手相帮的……咳咳。”
      “什么出手相帮,葫芦师傅说,他就是想不开去送死。”羿心撇着嘴:“美人哥哥都成这幅模样了,他说丢下就丢下,一点犹豫都没有。”
      毛然虚弱地笑了笑:“我瞧他二人……感情甚笃,若是非去不可……咳咳咳咳!”
      羿心赶紧为他顺了气:“你别说话了,快歇着吧,我给你倒杯水。”
      毛然躺下后又开了口:“那现在是往哪里去……那个什么山?”
      “不是。葫芦师父要先去西边找药材,治劳什子疫病。”羿心把茶水递到毛然口边,又咕哝道:“他心软着呢,嘴上说不管,心里才放不下戚无赖。”
      毛然点点头,望着车顶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景吾与川凉对视,半晌,川凉败下阵来。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川凉几近崩溃。
      景吾干脆地答了:“要阿七。”
      川凉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把这药喝了,阿七就来了。”
      景吾可能是被忽悠惯了,懵懵懂懂地摸到一点门道,他怀疑地盯着川凉:“真的?”说完视线从药碗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川凉的脸上,难得机灵地下了结论:“你骗人。”
      川凉暴怒而起,正想用强,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川凉身体没稳住,药碗嚯地往回一扣,药汤将自己泼了个满怀。
      川凉:“……”
      反了反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川凉一头蹿出去,怒吼道:“怎么回事,干什么要停车?”
      修齐在前车上回头答了句:“有人拦车。”
      修齐是青麟的心腹,眼见羿心和毛然一并随川凉走,那疤脸嘴上不说,心里却记挂得很,自己脱不开身,转头就把修齐派了过来,贴身护着两车老弱病残。
      “站住,什么人!”两个打手打扮的人从山道两旁蹿了出来:“这座山谷是私人地界!你们闯进来做什么!快滚!”
      川凉:“私人地界?晓春山何时成了你们的私人地界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晓春山,胡说八道!”这里荒郊野岭,两人自从领了这里的巡卫任务以来,就从没见过活人:“赶紧走,否则惊扰了我家主人,别怪我们不客气。”
      川凉冷笑两声:“敢问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是不是断水封人?”
      “什么断山断水,我等一概不知。若你们再不走——”其中一人刷地抽出佩刀,神色阴骘道:“就把命留下吧。”
      若是戚世钦还在这里,便能一眼认出,那把佩刀与五铢血案的凶器何其相似。

      戚世钦与薛郁彻夜不眠,快马加鞭赶到晋陵城郊。
      薛郁眯眼朝远处望了一下:“奇怪,当时杨展明明正要封城,这城郊怎么如此安静,连个巡视守夜的都没有?”
      戚世钦冷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你一天一夜不开口,修什么闭口禅呢?”薛郁凑过来,贱兮兮道:“莫不是被你岳丈埋汰狠了,一时想不开,要遁入空门了吧?”
      戚世钦在袖中摩挲了一下,没头没脑来了句:“他该醒了。”
      “谁?”薛郁悠悠地哦了一声:“美人神医?不对,现在是不是该叫美人小宝贝儿了。”
      戚世钦凌厉的眼神瞬息而至,他功力已今非昔比,刀意收放自如,连眼刀都凶残无比,薛郁脖颈打了个寒颤,连忙道:“唉唉,别这么看我,渗得慌。你要真舍不得,何苦非要来淌这浑水,装作不知道不行吗?”
      戚世钦摇摇头,道:“血热瘟疫的源头,我必然要查个明白,还有郭大人,若真是汉青天五常令,那赤色五铢,长史灭门,杨家刀兵,便都该与他有关。”
      “当然与他有关,他可是本地父母官。”薛郁道:“怪就怪在郭哈哈演技出神入化,我们怀疑来怀疑去,就是没怀疑到他身上。”
      戚世钦:“郭栎与杨展的矛盾不似作假,原先的汉青天分明帮着杨家。如果贺子明没说谎,那就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测——现在这个汉青天,早已一盘散沙,各为其主了。”
      薛郁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耳尖动了动:“之前青麟说汉青天是先帝的狗,先帝死后,自然就变成儿子的狗了。你说现在这条分崩离析的狗,还有多少是属于皇帝的?“
      戚世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谁知道呢。”
      “对了,说到青麟,我倒想起一件事。”
      薛郁将无渡亭遇见春榭的事说了一遍:“她说那东西叫玺璃,说他家主人贴身的心腹几乎人手一样,有玉佩的,吊坠的,还有……簪子的。”
      “簪子?”戚世钦皱眉:“春容?”
      “我也很惊奇,青麟还有这么多漂亮的心腹,嘿嘿……”薛郁猥琐地笑了笑:“要是你的好表哥知道了,会不会从那小鬼身上气活过来?”
      戚世钦目色幽深,淡淡道:“你再拿他说笑,我就撕烂你的嘴。”
      薛郁乖巧地闭了口,假装成一朵安静无害的狗尾巴花。

      入夜。
      戚世钦与薛郁已偷摸到晋陵护城河外,护城河以东紧贴一片密林,在黑夜中极易隐藏身形,他二人蹲了半刻,确定四周无人,便一前一后朝高耸的城墙掠去。
      城墙上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人气,薛郁猫着腰朝城里张望:“这是东门不假吧,这么安静,血热病痛苦难忍,怎么连个嚎嗓子的都没有。”
      薛郁说的缺德,但确实怪异,戚世钦低声道:“走!”
      晋陵郡府位于城北,戚世钦与薛郁先前便商策好,进城后先到郡府,探一探老底再说。
      当日戚世钦与景吾前往会稽,薛郁潜回折冲军府,偶然发现了一队与府兵衣饰有别的私兵,混在出城的队伍里,他留了个心眼,跟了一段,果然他们一路往西,偷偷回到山谷中一座大庄子里。
      薛郁道:“山谷极其隐蔽,庄子里藏着无数私兵,还有一个占地极广的大兵器库,里面有各式刀兵和熔铁炉,时间有限,没看真切,只顺手捞了一把唐刀出来,我看那刀眼熟,就想起了晋陵府衙里的那把证物。”
      薛郁携刀至府衙已是深夜,那把被戚世钦一分为二的空刀还好好地放在原处,薛郁发现二者果然极似,便喜滋滋地把证物揣了,打算溜之大吉,没想到不小心晃荡到了府衙内院。
      “一间角落里的厢房里有人吵架,声音还不小,我一听,就知道是那郭哈哈的动静!”薛郁一脸与有荣焉:“天底下哪有秘辛能瞒得过我听风客的耳朵,原来是郭哈哈在骂人,骂他的从事大人贺子明!”
      戚世钦眉心紧蹙:“他骂什么了?”
      “罔顾人伦,草菅人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都不是什么好话。”
      郭栎的毒骂并未持续多久,薛郁来得不巧,只赶上后半段,不到半刻郭栎便摔门而出,径自走了,走之前放话说坚决不会允许此事发生,让贺子明死了这条心。没过多久贺子明也跟了出来,脸色跟平日的吊丧样差不多,看不出什么异样。
      “郭哈哈并未说清‘此事’是什么事,我也没放在心上,然而没过多久,贺子明居然跑到折冲军府自首了,说他杀了陈长史,还哭着喊着要杨展把他关起来。”薛郁冷笑道:“陈长史死于谁手,杨展能不知道?只是不知姓贺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便真把他关起来了。”
      然而没过三日,晋陵城北就爆发瘟疫,连同郭栎在内的半个城郡顷刻便被疫病席卷,与世隔绝至今。
      “血热疫刚刚爆发,城北便立刻被封,我本想冒险去一探究竟,结果半路上竟碰见了贺大人,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一看见我就往我怀里撞,然后半死不活地抓着我,让我带他来找你。”
      薛郁逃回会稽这一路也不甚太平,自始至终都有人妄图截杀,一直到晋陵城外,戚世钦现身。
      “走吧,先去见见那位五常令郭大人。”
      戚世钦一身黑衣,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薛郁也换下了自己的一身白,不情不愿地套上夜行衣,两道黑影疾速向城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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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景吾最近可能戏份没那么多,但我保证他马上就能跟戚无赖重逢,而且会恢复的……我要牢记,本文的主旨是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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