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戚世钦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满目皆是金黄，只有刀身上那几点斑驳的血痕无比鲜艳。

　　他是被热醒的，其所在之处漫天火光，牢牢将他禁锢在原地，方寸囹圄，动弹不得。上半身的衣物已经燃烧殆尽，不知为何却没有伤到他的皮肉。

　　“醒来！”

　　一个浑厚的声音如炸雷，振聋发聩，戚世钦勉强保持清醒：“谁？！”

　　烈火中忽然喷涌而出漫天刀影，代替了他的回答！

　　戚世钦赤手空拳，造化万千的刀幕瞬间就将他浑身割裂了数十刀，那刀痕杂乱错落，清晰可见，但本该迸裂的鲜血却毫无踪影，无数伤口更是在裂开的同时就立即愈合，可疼痛却分毫不减。

　　戚世钦猛然握紧拳头，牙根咬得咯吱作响，仿佛是看出他宁死不屈的架势，刀影骤然猛烈，非要逼得他低头不可！

　　“唔……”戚世钦闷哼出声，鲜血从嘴角溢出。

　　刀幕加身，不亚于千刀万剐之酷刑，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认输可好？”

　　戚世钦抬眼，四周依旧没有任何人，这声音更不似人声，到像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心灵互通之感，有东西透过这丝感应在对他对话。

　　“不！”戚世钦干脆利落答道：“绝不！”

　　戚世钦有种预感，如果在这里认输，自己兴许……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刀幕像是被他的不知好歹激怒了，力道猛烈更胜百倍，戚世钦原本还能勉强站立，这一压，直接扑到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刀影不再留情，一刀一刀深可见骨，筋脉不断被斩断又愈合，这彻骨的折磨无边无际，心志不坚的人，必然会发疯发狂，恨生为人，只求一死解脱！

　　“啊！！！”戚世钦五指渗血，甲盖几乎脱落：“啊！！！”

　　就像过了半世之久，那刀影愈演愈烈，从□□到魂魄，通通逃不出它的桎梏，戚世钦甚至感到他的头颅都被劈成两半。

　　“哎……一死了之不是更好吗？”

　　一死了之？

　　别的便罢了，那顶重要的话还留在心中，那顶重要的人还留在世上，如何能死？！

　　戚世钦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拔地而起，无形刀身在撼天心诀下发出强烈轰鸣，以横扫千军之势，劈出一刀！

　　戚世钦神智已摇摇欲坠，他只凭本能，疯子一样胡劈乱砍，竟也让刀幕退了半刻。

　　“世路崎岖，人心反复，你还有何放不下的？”

　　这啰啰嗦嗦的声音，让戚世钦越发清醒，他冷笑一声，并不回答，迎面而上，拼着风霜满身，也要把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劈得一干二净！

　　那声音越发疑惑起来：“众生浮萍，所求皆不过身外之物，何必呢？”

　　“可惜……”戚世钦遍体鳞伤，却微微一笑：“我放得下身外之物，舍不弃心中红尘！”

　　说罢，万象归一破风而出，锋芒外露，鬼神退避！

　　万象归一，是撼天阙第一式，也是最后一式，戚世钦卡在这一式上已经数年之久，一直不得其真意。

　　白云苍狗，山河日月，蝼蚁蚍蜉，鬼雄人杰，众生万象，茫茫皆有其道，如何归一？

　　而此时此刻，痛不欲生的炼狱绝境，戚世钦的眼界前所未有的开阔起来。

　　身在浊世府，心如明镜台，他忽然悟了。

　　刀法古拙，归根结底，不过劈斩突掠，扫拔削奈八式。初习武学之时，日劈三千刀，严寒酷暑，四季轮替，日日苦修不辍，而经年累月，刀意早已深入骨血，处处不在，又无处不在。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无繁复招式，无口诀心法。

　　无刀在手又如何？

　　仅是劈出那一式，则刀尖、刀身、刀柄、刀心，皆是我！

　　万象归一。

　　刀即为到，刀意浑厚如洪钟，迅疾如猛虎，万钧雷霆，席卷而来，以无边厚重之力将天地撕开一道口子。

　　戚世钦摒除杂念，自刀幕中破空而出，刀光所至，天地变色。

　　“好！好！好！”

　　大夏龙雀从天而降，轰鸣着飞到戚世钦面前，戚世钦心念随转，龙雀刀便顺从无比地落入掌心，浑厚墨黑的刀身自上而下流转着赤红的流光，三寸刀身仿佛可纳苍穹云锦，山河万物。

　　那其中孕育着摄人心魄，荡气回肠的天地不朽之精粹。

　　只是那刀柄上，原本栩栩如生的龙雀环首，游龙已不知所踪，只剩半阙凤首，孤单地环绕在祥云之巅。

　　戚世钦只觉浑身轻松，仿佛脱胎换骨，跳出囹圄之后，天大地大，尽在眼前。

　　终于……回来了！

　　戚世钦睁眼，发现自己所在的欧冶大井正地动山摇，数块巨石纷落而至，他身轻如燕，沿铜壁三两步爬至顶端，发现原本幽深的世外山谷，此刻已然满目疮痍！

　　大井边清浅的樵岘麻潭，变得面目全非，浑浊的潭水暴涨数丈，如洪水猛兽，正是要把这一方天地通通吞噬。而在破落的树林中间，他敏锐地捕捉到几个身影。

　　戚世钦想也不想，便飞掠而去，速度比原先何止快了一倍：“前辈！景吾！”

　　羿心大喊一声：“戚无赖！！！”

　　川凉几乎热泪盈眶，苍天有眼，祖师庇佑，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戚世钦！快去制住景吾！”川凉怒吼：“再慢一步，他小命就难保了！”

　　戚世钦顿了顿，再看景吾身影，青丝如瀑披散，发尖往上一小半已变成银白，整个人双眼赤红与另一个人战在一处。另一个人也眼熟得很，分明是神出鬼没的青麟。

　　戚世钦心下愕然：“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川凉暴躁至极：“我他娘的怎么知道！还不是你这个天杀的兔崽子！要么给我唤醒他，要么给我打晕他！再多一句废话，我把你十八苗寨都劈了当柴烧！”

　　青麟后退半步，邪魅一笑：“哟，正主来了，还不快看看你这小情儿，泼辣够劲得很呢……”

　　戚世钦充耳不闻，提心吊胆地靠近两步：“景吾……”

　　景吾猛然转头，凶狠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眼中杀气漫天，戚世钦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景吾！是我，戚世钦！……”

　　景吾死死盯着他，呼吸越来越慢，竟是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停了招式，歪着头：“戚……？”

　　戚……什么？

　　戚世钦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心痛得无以复加：“就是那个无赖，那个混蛋，景吾，你先停手好不好？”

　　景吾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作，任由戚世钦一步一步靠近，越是靠近，戚世钦就越是心惊。他不知道，从来风华内敛，眉宇淡扫的景吾，还有这么凌厉骇人的一面，那浑身的血气，与邪异妖魔一般无二。

　　戚世钦语气近乎诱哄：“景吾，我们不打了，我们回家可好？”

　　景吾踟蹰了一下，神情仿若三岁孩童：“可……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

　　戚世钦一边靠近，一边吸引着景吾的注意：“他们为什么是坏人？”

　　景吾表情倏地阴狠起来：“他们……用针扎你！”

　　戚世钦愣了愣，反应迅捷无比：“你看错了，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戚世钦赤着上身，密密麻麻的刀痕早已消失不见，景吾眼中似是有些疑惑，戚世钦趁机上前，隔开了景吾对青麟的视线，几乎将人搂在怀里：“好了，景吾先闭上眼睛，好好休息，等你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戚世钦边说，边迅速抬起右手，飞快朝景吾颈间一指，景吾顿时四肢软绵，倒在戚世钦怀里不动了。

　　川凉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以针石封住景吾狂乱的真气，不断蔓延而上的白发终于停了下来。

　　戚世钦面如寒冰：“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川凉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遍，目光最终落在大夏龙雀身上，声音波澜不惊道：“景吾执念深重，许是他以为你已经身死殒命，便弃世入魔了。谁曾想你竟得了天大的机缘，让铜心认你为主……小七啊小七，我看这天下恐怕要因你而乱了。”

　　青麟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戚世钦对川凉的后半句充耳不闻，他沉吟半晌：“在下虽然愚笨，但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景吾心性沉稳，即便我……他也绝不应该有如此极端之举！”

　　川凉闻言，表情冷了下来：“绝不应该？戚世钦，你还真是狼心狗肺啊。他是心性沉稳，但那又如何？心性在执念面前屁都不是，我倒真希望他能一如既往的沉稳下去，但你给他这个机会了吗！啊？！“

　　这口气早就憋在川凉心里，不吐不快，自己好好的徒弟被人坑成这个鬼样子不说，始作俑者还敢来跟他说什么“绝不应该”？！

　　我呸！

　　戚世钦一时无从反驳，脸色苍白道：“……你口口声声景吾执念深重，那他的执念是……”

　　川凉本不想回答，但又不想戚世钦好过，便漠然道：“那你听仔细了，我猜测……猜测啊，他的执念……便是时时刻刻，想要护你周全。”

　　戚世钦浑身一滞，呆住了。

　　之前的种种疑惑终于被他从脑海里挖出来，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戚世钦喉咙发紧：“他……真是为了我……”

　　羿心撅起小嘴，有点不高兴，随手扯了根草在手里揪着，川凉白了戚世钦一眼：“是啊，就是为你，高兴吗？满意吗？”

　　戚世钦垂眸：“不……若真如你所言，我宁愿……他从未认识我。”

　　川凉嗤笑：“晚了。”

　　青麟漫不经心地插话道：“我好心提醒一句，此处马上就要被洪水淹没，算账嘛，改日再算也不迟。”

　　川凉看向青麟，那意思明显得很，青麟道：“要治水，还得找禹王，你看我做什么？”

　　川凉不耐道：“快点！我们倒无所谓，就怕你的宝贝疙瘩被洪水呛死！”

　　“宝贝疙瘩”眨眨眼，满脸不明所以，青麟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禹王庙掠去：“跟紧了！”

　　欧冶大井共有两处入口，一处朝南，以大禹陵为门户，入陵之处由毛家村的守门人世代看守。另一处则是后径，就埋在禹王庙正殿下方，一路通往会稽，沿路共有七个不起眼的出口，但自从施国安接手之后，这七个出口便陆续被封，只留下会稽城内的一个。

　　青麟带着一干人回到正殿，说来也神奇，外面惊天动地，这正殿倒稳稳当当，没受多大影响。

　　川凉上前一看，万幸毛然还在神台之下，没有被人动过，羿心在见到毛然的瞬间，死死咬住了嘴唇。川凉抱着羿心，一时挪不开手，便对青麟道：“喂，你好人做到底，帮忙把他带上吧。”

　　青麟嗤笑一声：“川凉，你仔细看看我，像是什么好人吗？他这样子，活着也只是折磨，不如给他个痛快吧。”

　　说罢就作势要动手。

　　羿心猛地从川凉怀中挣脱出来，迈着小步子扑到毛然身前，厉声道：“你这个坏人！你要对傻大个做什么？！”

　　青麟动作猛地一顿，川凉冷笑：“小羿心，这人要杀傻大个呢！”

　　羿心双目瞪圆，中气十足吼道：“你休想！除非先杀了我！否则，别想动傻大个一根汗毛！”

　　青麟眯了眯眼，川凉老贼分明就是故意给自己设套，川凉紧接着道：“算了，不愿意带便不带吧。小羿心，我们自己来。”

　　“嗯！”羿心愤然地瞪了一眼青麟，笨手笨脚地爬起来，揪着毛然的衣领，与川凉一起，正要发力，毛然的身体忽然就被提到了半空中。

　　青麟臭着一张脸，把毛然背到背上，川凉虚伪道：“哎呀，放着我们自己来呀……”

　　青麟咬牙：“闭嘴！”

　　戚世钦抱着景吾，轻轻吻了吻景吾的发顶，看着这人的脸，只觉半刻也等不了了：“快点！到底在磨蹭什么？！”

　　青麟阴鸷地看他一眼，忍了忍，没有动作，而是转身熟练地打开正殿机关，大禹神像随之转向，露出后径之路，青麟背着毛然率先走了进去。

　　川凉紧随其后，戚世钦在最末尾，他一只脚刚踏入暗道，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仿佛对他的离开似有不舍。

　　他回身，忽然发现从背后望去，那原本是前殿的香亭园林，分明像是一座寻常农舍，有屋有檐，有院有家。

　　那是春和景明的午后，栅栏围城的小院里欢声笑语，有一手持耒耜的农夫推门而入，扎着羊角辫的小儿欢呼着飞奔过去，扑到农夫怀里，一旁身着布衣的妇人温婉而笑，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完整地凑成一个“家”字。

　　三过家门的终章，竟然在这里。

　　“原来如此。”戚世钦心道：“原来此处方寸桃源，才是大禹陵真正守护的地方。”

　　轰然一声，暗道关闭，尘世间的纷扰就此剪断。

　　戚世钦默默走了半晌，看着川凉的身影，忽然出声：“前辈……”

　　“哎哟！”川凉被惊起八丈高：“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戚世钦低声道：“景吾与我，到底有何渊源，还请为我前辈解惑。”

　　川凉顿了顿：“还是等他醒来，让他自己说与你听罢。不过，他醒来会是个什么光景，我心里也没底。”

　　戚世钦瞬间将其他问题抛之脑后：“如何？他醒来会如何？”

　　川凉愁眉苦脸：“或许与常人无异，只是内伤深重，又或许……”

　　“什么？”

　　“又或许，神智痴傻，武功尽失。”

　　戚世钦如坠冰窖：“神智……痴傻？”

　　川凉：“也不是完全痴傻，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也许会心智回退，记忆回退，回到他一生中比较快乐的日子，具体还得因人而异，不过大多数人都会回到幼时，因为幼时往往最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戚世钦一下就抓住关键：“大多数？前辈还曾见过其他如景吾这般走火入魔的人吗？”

　　走在最前面的青麟嗤笑道：“挽风弃红尘，可是大名鼎鼎的入魔邪法，他当然见过了。”

　　戚世钦迫不及待道：“那前辈可知如何医治？既有前人，必然有医治之法！”

　　川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无法可医。”

　　无法可医。

　　戚世钦脑袋嗡地一声，浑身血液一点点凉了下来。

　　半晌，他搂紧怀中之人，微微一笑：“无妨。”

　　神智痴傻，无妨，他照顾就是了。

　　武功尽失，无妨，他护着就是了。

　　无法可医，无妨，他去寻去找去求去问就是了。

　　只要人还在，什么都无妨。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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