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下之歌姬子服

　　公元前七十三年，西汉，宣帝，本始元年。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春阳在那天边露着娇红的脸，又在把那娇红一缕一缕，透过了木格窗，送到我的床前。
　　我倚着雕花柱子坐在床沿，向着阳光伸出手，那些灿烂的光线便在我的五指间跳跃着，像个躲猫猫的顽皮孩子，偶尔一刹那的反光，刺着我的双目。闭上眼的同时，我仿佛还能听见它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声。
　　是啊，它应该得意，把我恶整到如今这个地步，老天怎么能不得意呢？
　　叹气，我本来不是个喜欢唉声叹气的人，可现如今，要是再不叹上几口气，我非得当场憋死不可。
　　“唉——”
　　“子服”
　　“……”
　　“子服！”叫声中加入了某种嗔怪，同时不耐烦地抬高了音量。
　　我这才如梦初醒，不禁又要叹息。已经半个月了，我依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个名字。廉子服，一个陌生的不幸的古代少女，难道我真的要借着她的脸孔、她的身体，代替她过完这以后漫长的人生吗？
　　我这里还没叹完气，那边厢叫我的人已然着了恼，一根纤纤玉指老实不客气地戳上了我的脑门。
　　“廉子服！你在发什么傻呢？我都叫你三回了，你聋了么？”
　　这一指头顿时戳飞了我所有的自怨自艾，我醒过神，赶紧朝面前的人扮了个温顺的笑脸，“原来是珠蕊姐姐，叫我有事么？”
　　真够窝囊的，想我都三十岁的人了，现在居然得管一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叫姐姐，还要叫得这么低声下气，这到底算怎么档子事？
　　对于我刻意的讨好，珠蕊并不领情，趾高气扬地昂着她那张鹅蛋小脸，不拿正眼瞧我。“你赶紧的，跟我上楼去，姑娘叫你呢。”
　　“哦，知道了。”我应了一声，站起来，跟在珠蕊后头往门外走。冷不丁地，珠蕊忽然停住脚，半侧着身子，斜斜地瞥了瞥我，嫌弃地撇起嘴角。
　　“我说子服，你就这样去见姑娘么？好歹以后，你也是姑娘的侍婢了，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还不好好地打扮打扮，多擦些胭脂水粉遮遮丑。以你现在的这副模样走出去，没的丢了我们天音坊的脸面。”
　　于是乎，我又坐了回去，坐到了梳妆台前，由着珠蕊拿出一大堆红红白白的东西，在我脸上鼓鼓捣捣忙个不停。她一边忙，一边抱怨，抱怨我的姿色平庸，抱怨姑娘怎么会突然地失了水准，把我这么个次货买进门来。
　　没错，我就是让人买进门的。半个月前，我遍体鳞伤被强逼着跪在街头，自卖自身。实在不想卖给那个蠢钝恶俗的男人做小妾，让原本悲惨的命运变得更加悲惨，所以我拼了命地冲出路口，拦住那辆马车。我相信马车里的人能够扭转我的命运，我相信她是我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凭着我的直觉，凭着最初那一眼，她登上马车时不经意投向我的同情目光，似感同身受的同情与嗟叹。
　　这会子，忙了一气的珠蕊终于停了动作，上下审视着我，微一点头，算作满意，说了句：“就这么着吧，还凑合。”
　　瞧她这语气里的勉强，什么叫还凑合？想当初，我颜雨也是职场上数得着的大美女，多少男人趋之若鹜，巴结我都巴结不来。我有些不服气地瞄了瞄铜镜里的自己，然后彻底地服了气。的确，那细眉毛细眼睛、菠菜样的面孔，实在凑合得勉强。
　　好吧，那就凑合吧。谁叫我再也不是颜雨了呢，我再也不是跨国公司的高级主管，我再也不是生意圈中我的那些男性对手又爱又恨的“颜狐狸”。
　　从今以后，我是廉子服，是天音坊、这座长安最大的歌舞乐坊里一名小小的侍婢。买下我的人，我要服侍的人，就是珠蕊口里的那个“姑娘”，苏云昭苏姑娘，天音坊中最红的红牌，被她的仰慕者们推崇为——“大汉朝第一歌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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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小楼，苏云昭不在屋里，却是站在了外间挑出的高台上，半倚着栏杆，望着手中的一朵牡丹花，若有所思。
　　珠蕊一看这情形，忽地犹豫起来，有心上前通报，却流露出几分怯意。到底是没敢出声，立在原地，垂手候着。
　　外边楼下，时不时有鼓噪声传来。我知道准保又是那群所谓的痴情种子，自发聚在美人的闺房外，盼望着一睹芳容，盼望着苏美人在凭栏远眺之际能够顺带看一眼自己。
　　这种戏码，自我踏进天音坊，十数天来每一日都会重复这么几回，看得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都已经开始厌烦，更何况当事人。
　　底下的人不知收敛，越发地吵闹、起哄，一如往常终于又惊扰到了苏云昭。我看见她勿勿往下扫了一眼，蛾眉不悦，拧在眉心。大约是准备起身回屋，却在转头时发现了我和珠蕊。
　　珠蕊趁势开口，一改先前的咋呼，轻声细气里显出了些许敬畏。
　　“姑娘，子服来了。”
　　跟着她又拿眼角向我示意，我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学着她的样子，对着苏云昭行礼。
　　“子——子服见过姑娘，多谢姑娘肯收留子服，姑娘大恩大德，子服没齿难忘。”
　　感觉好像在演古装戏，我就是个蹩脚的新手，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台词，生硬之极不伦不类。我想我一定是有哪里不伦不类了，否则苏云昭不会在听见我的声音时，面上又现出了一丝震动。那震动，让我联想到当日我拦她马车、苦苦哀求她买下我时，一刹那间她神情的变化。
　　不由得疑云满心，却又琢磨不透。耳旁听见苏云昭吩咐珠蕊先行退下，她说她还有话要单独问我。
　　更加地警惕，难道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吗？她看出来了，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不，不可能，即便廉府的人，子服的亲爹亲娘都一无所觉，她怎么可能仅凭一面之缘就瞧破了我的来历？
　　除非——她和我一样，也是穿越而来？顿时心潮澎湃，我热切地仰起脸，看向苏云昭，希望能从她眼中见到相同的热切，可我却接触到了一对幽幽深深的眸子，很温和，却难掩那眸光中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疏离。
　　她问我：“子服，你的伤全好了么？”
　　收起失望，我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多谢姑娘记挂，多亏珠蕊姐姐悉心照顾，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提到珠蕊，苏云昭笑了起来，唇边淡淡的一缕。“珠蕊她，没有为难你么？”
　　我摇头。
　　苏云昭续道：“珠蕊这丫头，本质不坏，待人也真诚，只是心眼小了些，嘴快了些。若是她言语中有什么刺耳难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倘是她太过份了，你就来告诉我，也别叫她净欺负了去。”
　　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愣。
　　不愧为当朝第一歌姬，不过一句寻常的安慰话，却能讲得如此动听悦耳，宛若天籁。也没见她带着过多的关切，却胜过世上最温柔的指尖，成功地拨弄了我的心弦。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猝不及防地渲泄，有股热浪冲了上来，湿润了眼眶。
　　这泪水来得太快，我来不及掩饰，落在苏云昭的眼里，竟也引发她的几许落寞，既而凌乱了一贯的沉静如水。
　　她转过头，转向天边远处，她的侧影，便如同她拈着的那朵牡丹，花开锦簇千娇万态，却是离了土、断了根的无依无靠。
　　许是美人眼波流转，逗弄得某些自命风流的家伙心痒难耐，下方再起喧哗，苏云昭薄怒双眸，“子服，我们进屋再说。还有，把门窗关好，不要再让那些个庸俗之辈吵了我的清静。”
　　我答应了一声，苏云昭起步欲行，不想回身之时，指间一松，拈着那朵牡丹便脱了手，飘飘悠悠往下坠去。
　　下面的庸俗之辈彻底沸腾了，瞬间伸出无数条手臂，争抢着美人碰触过的那朵落花。场面之哄动，直叫人叹为观止。
　　然后，突然地，人群里蹿出一名男子，跟旱地拔葱似的，飞起来老高，抢先一步将尚未落地的牡丹收入掌中。跟着，踩着一个又一个人头，猛地提气长啸，一下子便身轻如燕，不费吹灰之力就翻过栏杆，站在了小楼之上。
　　我登时傻了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按说这镜头，在武侠电影里早已是司空见惯。可隔着银幕和亲身目睹，其中的震撼，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人从纵身而起，到夺花在手，再越栏而立，一系列动作，干净俐落潇洒之极。
　　等到他在我跟前站定，我才发觉此人，已绝非“潇洒”二字可以概括。
　　想我颜雨，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完全能够称得上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帅哥美男我没见识过。可是现在，我敢指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位，如此、如此、如此！——美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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