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

作者:缺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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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琳达之死


      每回一趟老家,梅琳达就要被杀死一半。
      梅琳达,原名梅一枝,是贾家岙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娃。走出大山的女娃来到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大都市,毕业后也留在这里,成了在行政层88楼打卡的梅琳达。
      梅琳达的朋友圈仅一个月可见,她当然不会把当初超糊像素拍摄火车外的日出给新结交的小姐妹看,可她也舍不得删,坐绿皮火车几十个小时的记忆已经远去,家乡如今也通了高铁,崭新的车厢里不再有难以散去的泡面味和厕所的糟糕气味。
      如今已经学会了化淡妆的梅琳达,鲜少再勾上浓艳的眼线去夜店狂欢彻晚,她今年三十一,已经到了啤酒加枸杞,蹦迪要护膝的年纪了,她不再享受灯红酒绿的夜晚,宁可在冷清一室中泡上一杯蜂蜜牛奶,看一部喜剧。
      但在办公室里的梅琳达依旧是活力不减的小妹,虽然已经是九年职场老人,但在惯会论资排辈的行政阶层,她依旧只是一个刚入门不久的新人。五月刚换到这家上市公司,比起上家创业团队每日吵吵嚷嚷,这里的安静和暗涌让梅琳达一时觉得有些落寞。但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在哪不是干活,这里给她的待遇可以让她每个月给母亲多打两千块,就比什么都重要。
      摁掉第三遍闹铃,穿衣服,洗漱,化妆,省略掉早饭,用一杯浓咖啡代替,一小时通勤路,忍住轻微的胃痉挛参加晨会,去茶水间听到隔壁部门在悄悄说空降的领导裁掉了前任留下的骨干,回到工位上继续整理冗长繁杂的文件。
      梅琳达日复一日给自己描上与前一天所差无几的妆容,喝同一个牌子的咖啡,任劳任怨地处理本不该她做的事情,直到这种平静被一通来自家乡的电话打破。
      现在才九月,梅琳达白着脸去领导那请假时担忧了一下刚过试用期就突然请一个不短的假会不会引起不满,但她的脑袋里还回响着留在老家的哥哥梅一树在电话中急促而紧张的声音——“妈快不行了,你快回来!”
      车窗外的风景飞驰而去,梅琳达却在走神,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将他们兄妹俩拉扯大,她在外最惦记的也是家中老母,每个月都会给母亲打生活费,却不打电话。她无法想象如果失去母亲自己该何去何从。
      下了高铁,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能到县城,梅一树会在县城街上等她,她上了哥哥那灰扑扑的五菱才发现梅一树的表情没有想象中的凝重,还含着一丝得逞的笑意。梅一枝心里一沉,但也只是扭过头去看窗外,窗外霓虹亮起。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往里开,天色渐晚,路况不好,梅一树却叼着烟毫不减速。颠簸的车子加上浓重的烟味让梅一枝直犯恶心,低喊了一声:“慢点!”
      “哟,高材生终于舍得开口了。”梅一树嗤了一声,松开了油门。
      “你的主意?”梅一枝脸色不豫。
      “俺哪敢。”梅一树丢掉了烟嘴,“你娘想你想得不行,上次你走时说过年也不回来了,她又愁得不行。”梅一树猛打方向过了个急弯,梅一枝握紧拉手,手背上青筋浮现。
      “前两天二姨来窜门,这不给她出了馊主意。”梅一树咧嘴一笑。
      梅一枝气得眼眶通红,“你还知道是馊主意!”
      梅一树耸耸肩,“俺能咋办,她也是俺娘。”
      “枝枝……”老母亲握住了梅一枝的手就开始流泪。梅一枝无奈地将她扶到屋里坐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怎么看也不像有事,心中只得认下确确实实是被忽悠回来了。
      “俺的枝枝,老好看了。”好容易停下眼泪的贾老娘摸着闺女的脸,夸奖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失落。梅一枝现在其实很狼狈,早上的妆早就哭没了,眼睛肿着,头发也被吹了一路乱糟糟的,辗转了一天脸色憔悴,也只有她娘才能看出好看来。
      长久不见,娘俩晚上睡在一块,贾老娘握着闺女的手悄悄地问:“枝枝,处男娃了不?”
      “没有,上班很忙,没有时间。”枝枝仰面看着屋顶,眨了眨眼,好像有灰落了进去。
      “再忙还能没时间找对象了?”贾老娘紧了紧闺女的手,“娘这些年身子骨也不行了,我给你留了嫁妆在床头底下,你别告诉你哥,回头又让他霍霍了……”
      “娘,睡吧,我困了。”梅一枝又眨了眨眼,这次不是灰,是睁太久眼睛累了。
      梅一枝换上了前些年留在家里的旧衣服,即使如此,鲜亮的颜色也与山村有些格格不入,端着碗的大娘看到她就笑:“是枝枝啊,难得回来一次,又变好看了,来给大姨说说这城里头的稀罕。”梅一枝笑了笑,找回一点口音,“一会啊大姨,俺给俺娘去送饭。”
      山里人活到老做到老,即使每个月枝枝打的钱都足够贾老娘天天吃肉,但贾老娘还是放不下家里的地,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地里干活,即使枝枝回来也只是略起晚了些。
      梅一枝起床后习惯地去厨房,果然灶里还温着馒头和小米粥,她常年不吃早饭,却也喝了一碗粥,掰了一半馒头在院子里一边吃一边喂鸡,心里盘算着今天周五,难得回来,索性过了周六再回去。
      吃完早饭梅一枝捋起袖子烧起了大灶,许久没干活了,白嫩的手上被木刺扎了两下就开始泛红,第一次没点着还碰了一鼻子灰,梅一枝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灰,在衣摆上蹭了两下,第二次总算顺利地点着了,炒了两个菜装在篮子里,准备给贾老娘送去,却在半路上碰到了折返的贾老娘,原来是老太想着回去给她做饭,于是两人又往回走。
      贾老娘挽着枝枝的手,又碰上了隔壁大娘,她热情地招呼二人:“大婶子,枝枝这是带女婿回来了?”贾老娘滞了一下,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回应道:“哎哟我还没这个福气呢,这个死丫头挑得很,大姨你家有好的给我留意啊。”梅一枝冲大娘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里去。
      “你瞅瞅,不带男人回来,你娘我脸都被你丢光了。”贾老娘丢开闺女的手往厨房去了,气归气,还是要给闺女做点好吃的,她知道枝枝最馋她做的擀面皮了。梅一枝立在院子里,想起上回过年。
      这些年梅一枝一年只回一次家,贾老娘盼得紧,明明晚上才到县城,中午吃过饭就把梅一树赶去县城接他妹了,梅一树也刚结婚,媳妇双身子不能颠簸,只得留在老村子里眼巴巴地看丈夫开着小车走了。
      梅一树话不多,接到了妹妹就只简单地问了下“吃了没,冷不?”,梅一枝眼皮都快合上了,开始是强撑着和他说几句话,她哥开车快,她一上车就精神了。大山里晚上格外冷,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她看着外面觉得那些树影像极了鬼魅,窸窸窣窣地跟在他们身后。
      梅一枝找着话头,免得太过冷场:“嫂子怀几个月了?预产期什么时候?”这是刚怀上时梅一树特地打电话告诉她的。
      “五个月了。说是明年六月份生。”梅一树提到孩子也多了几分谈兴,“你还没对象?怕不是要急死你娘,嘿嘿。”
      梅一枝突然想起了办公室小姑娘常说的【不需要的嘴巴可以捐出去】梗,笑了一下,她哥瞅了她一眼:“还笑,你看看村子里,就你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你娘天天都愁得睡不着。”
      “我过了年才三十呢,你们说的那是虚岁!”梅一枝撇撇嘴不满地嘟囔着。
      “啥虚岁实岁的,我们这就都按这个岁数算,你过完年就三十一了。”梅一树丝毫没理会他妹妹的小女儿情怀,“过了三十就真的是老姑娘了,你是想找个天仙吗,这一年年的,日子都过到哪去了,连个男人都找不到。”他倒把自己说上火了。
      梅一枝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办公室小姑娘挂在嘴边的【无能狂怒】,但这次不敢笑了,清了清嗓子正经道:“哥你好好看路,我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要我说就不该让你去念啥子大学,光学眼光高了……”梅一树也不再言语,但脸色却不如刚见到妹妹时那般可亲了。
      梅一枝不想回家第一天就跟哥哥吵架,剩下一路都不再挑起话头。但没想到贾老娘给了她一个“惊喜”,还没把行李拎下车的她就被老娘拉着风风火火进了屋。贾老娘一边走一边对她说:“对门虎子你还记得?他也单着了,昨天就说想见见你,要是合适过完年就能定下,你去瞅瞅,差不多就行了。”
      梅一枝愣了一下,硬是没挤出笑脸来,她停下脚步,硬拉住贾老娘,羞愤道:“妈你至于吗,我这才刚到呢,你就巴不得赶我出去了?”
      “傻孩子,谁赶你了,你就去看一眼,又没说让你立马嫁了,乖,快去,就坐堂屋呢。”贾老娘只以为闺女是害羞了,“你小时候还说嫁给他呢,他出去当兵你可哭了好几回,现下机会来了,要好好把握啊。”
      梅一枝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那时她才几岁,村子里少有的玩伴要走了她可不得哭。但是人都来了,就当见见朋友也无妨。
      掀开门帘的梅一枝却有点不敢喊人,不是害羞,而是屋里那个横看竖看都一样宽的人怎么都无法让她联想起原先对门精瘦的小虎哥,“虎子哥?”
      “是阿枝吧,女大十八变,果然越变越好看了。”男人站起来却也和坐着没啥差,梅一枝心里想他这两年看来日子过得是真不错。
      “阿枝坐啊,你自己家还跟俺客气啥。”虎子反倒招呼起了梅一枝,其实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坐,可碍于邻里情分也只能坐到了他对面。
      “这样啊,俺粗人一个也说不了什么漂亮话,咱也是从小的情分了,哥就直说了,”虎子放下在他掌心显得袖珍的杯子,抹了把嘴开腔道:“俺这两年在县城开了家小炒店,一年也能挣五六万,大富没有,也饿不到你,也不用你出去干活,在家带孩子就行,彩礼我能给这个数。”虎子比了个“八”。
      梅一枝只觉得好笑,试探着问了一句:“八万?”
      虎子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忙解释:“八千!俺的老天爷,娶个媳妇要八万,是金子做的吗?嫁妆你至少也要带三五千过来,金银首饰俺娘说了不管出,你为了自己体面还是备一点吧。”
      “好的虎子哥,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吧。”梅一枝平静地把虎子请出了家门,虎子还试图去抓她的手,抓了个空还不高兴地甩手就走,“读过书就是矫情,你快点考虑,我明天还有一家要相看,你过完年就别出去了,家里娃缺不了人。”听这意思家里还已经有娃了,梅一枝只觉得荒唐。
      梅一枝坐在椅子上,听见母亲在耳边絮絮叨叨:“虎子是个老实孩子,也是从小处着的,还自己开店做了老板,娘觉得不错。虽然家里有个前妻留下的儿子,但儿子还小,不认人,你过去带带就亲了……”
      “娘!”梅一枝像是突然回了神。
      “干啥,不是娘说,你这年纪不小了,再年轻的看你不上,虎子这样挺好了,你还挑啥?”
      “娘,我必须得嫁人吗?”梅一枝看着窗外树杈的倒影,像一只手。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这是女人的头等大事,你前些年推三阻四我也没使上劲,一留二留就留成老姑娘了。今年不管怎么样,必须得嫁了。”贾老娘搂过闺女,又放低声音:“你要是没看上虎子,明天跟娘去二婶家,她家大侄子也还单着,就是腿脚不太好,娘觉得还是虎子条件好些。”
      贾老娘说了什么梅一枝没放在心上,只知道自己接下来几天怕是歇不了。梅一枝是远近都有点名声的姑娘,聪明实惠还能干,谁娶到都是天大的福气,可一过了三十,这名声就开始反噬,以往的优点虽还在,总要加上“就是年纪大了些”、“在外面待久了心气高”、“怕是不顾家”,但每逢过年还是有不少老光棍或者鳏夫托人来问,贾老娘又高兴又惆怅,恨不得自己点一个让闺女嫁了,偏偏女儿大了不由娘,她这两年觉得越发拿捏不住这个在城市里闯荡过的闺女了。
      虽说娘给下了死命令今年一定要嫁,可梅一枝心里却没怎么当回事,婚姻大事她不点头别人也没法强摁牛头喝水,顶多就是要和老母亲吵吵架,再被哥哥凶两句,她大概也没有想到最后闹成那样,只因她娘又一日唠叨中恨铁不成钢地加了一句:“你啊,最后别害着你哥!”梅一枝先是不解,自己不结婚,怎么害着梅一树,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之前无论母亲怎么奚落都不会上火的梅一枝顿时觉得胸口好像一下子被塞进去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石油桶,她哑着嗓子留下一句:“你放心,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吃我哥家一口饭。”说完就回了屋子开始收拾东西。
      贾老娘不知道梅一枝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回过神来也是火上心头,追到屋里夺过梅一枝正在收拾的衣服,哭喊道:“我难道还说错了吗?我不都是为了你考虑,你要是一个人,年纪大了你哥不得照看你吗,我有错吗?你给我摆那么大脸,是要不认俺这个老娘吗?”梅一枝咬紧牙关不语,只是眼泪也往下掉,原来自己也并不如以为的那样坚强,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打败。
      听着声的哥哥进门来先扶起老娘上一边坐着,接着转身开始数落梅一枝:“你说你,这大过年的,看把娘气的,这么大年纪都还嫁不出去,还不兴娘说你两句。你是成年在外头,不知道人家怎么在背后说咱家呢,你这才听了几句就开始发脾气?”新进门没几个月的嫂嫂也跟了进来,拉住了梅一树,跟着劝道:“你那么大嗓门干啥,怕人家听不见吗,小枝还小,你们好好给她说,她肯定能听。”
      梅一枝觉得胸口那把火迅速地熄灭了,灰烬上还结起了冰,她抹掉眼泪,咽下喉咙口的哽咽,笑着坐到娘身边,“俺的不是,俺听话,娘别气了。”一场风波以梅一枝的低头认错这么揭过去了,接下来几日依旧是每天被贾老娘带出去见形形色色的男人,但梅一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总是笑笑说:“我再想想,婚姻大事,我也再和我娘商量商量。”
      直到回城那天,她下了梅一树的车,低头匆匆说了一句:“今年过年我不回来了,免得家里吵架人家看笑话。”不等梅一树反应过来,她就进了车站。
      可到底,都不等到过年,她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小院子。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伴随着带点熟悉的嗓音,大门被推开,来人探头张望了一眼,看到立在院子里发呆的梅一枝,喜上眉梢将门大开,迎了上来:“哎呀这不巧了,枝枝你在家啊,二姨看看,”一边拉住梅一枝一边上下打量着她,还朝外面招手,“傻站着干啥,进来啊。”
      梅一枝想把手抽回来,但二姨捏得很紧,梅一枝觉得自己胸口有点闷,呼吸困难,眼前的人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倒在了她二姨怀中。
      “枝枝,枝枝,……”梅一枝醒在医院里,窗外的阳光亮得刺眼,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县城里,病房里没有人,她勉强坐起身,听到门外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没听清,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梅一枝清了清嗓子,快速接起了电话:“hello,安娜姐。”“嗯,报表我做好了放林林桌上了,我让她拿给你。”“周一要用啊,好的,我明天可以做好,今天就要?好的我尽量。”“嗯嗯家里没事,都挺好,谢谢安娜姐关心,好的,回见。”
      梅一枝站起身,慢慢走到门边,拉开了门,见到门外惊慌的贾老娘、梅一树和医生,不等他们开口,她先笑道:“我没事了,哥你陪我回家收拾下东西,公司有急事我要回去了。”
      贾老娘一把拉住梅一枝:“上班上班,上啥班!医生说你压力过大,营养也跟不上,别去了,待家里,娘给你好好补补。”
      “娘,不去这个月不是白干了,你让我去结个尾,拿了钱再回来。”梅一枝好言相劝,终于说服了贾老娘让她回去。
      回到城市的梅琳达,摘下口罩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斥着汽车尾气的空气,还是熟悉的配方,令人不舍得离开。
      梅琳达当然没有收拾收拾回去,她每个月还是会给贾老娘打钱,也总是不接来自家乡的电话,她带着她一半的生命,向另一半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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