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

　　第一章

　　六月天，孩儿面。
　　还未及正午，天空便变了颜色，黑云携着狂风呼啸而至，顷刻间豆大的雨滴就倾盆落下。
　　突如其来的暴雨将路上的行人淋了个措手不及，倒是给街边的茶楼酒肆行了方便。
　　八里镇春晖街拐角处的飘香酒楼便得了天时地利。托这场雨的福，还不到饭点，酒楼里的席位就被占得满满当当。掌柜高福望着这热闹场面自然是欢喜无比，但店小二王宝却是怨忿丛生。
　　掌柜抠门，偌大的酒楼包括他拢共就两个小二，平时应付应付倒成，如今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饶是心有不满，在听到门口迎客铃响起的那刻，王宝仍然下意识的微笑着抬头望去，这一看，就让他愣住了。
　　不只是他，店里大半的客人似乎都愣住了。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着一袭粉色云纹罗衣，外罩一件雪白的素纱襌衣，泼墨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成，如玉般的面庞上凤目含情，嘴角微扬，端是一副风流倜傥，温柔多情的好相貌。
　　八里镇虽是一个弹丸小镇，却重在交通便利，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无数江湖人士在此歇脚。王宝自认为自己所见过的英雄美人已经够多，可今日这尊煞神仍然让他开了回眼界。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有眼尖的食客已收拾了行囊扔了块碎银悄然离去，王宝扫了一眼来人后也是低头不语，等着掌柜自去招呼。
　　有外地来的食客不解，环顾了一下刚才还人声鼎沸现在却寂然无声的周围，悄声询问王宝：“小二哥，这人是谁，我瞧着怎么大家都一副挺怕他的样子？”
　　王宝脸皮抽了抽，忍着不耐低声答道：“客官可瞧见那人的左耳上戴着何物？”
　　外地食客定睛一瞧，果然在那美貌男子左耳处瞧见一枚小小的圆月耳饰。
　　本朝民风开放，便是男子也有簪花带饰的习俗，只是一枚耳饰，食客瞧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王宝见他仍不解，不由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混迹江湖，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只怕也是短命的份。
　　王宝同情心发作，再次提醒那食客，“客官您再瞧瞧他的剑？”
　　食客一惊，方才只顾着瞧人，竟忽略了他手中还提着剑。不过也难怪，与那人出众的外貌相比，那剑却相当的朴实无华，只剑鞘上小小的一个“端”字泄露了端倪。
　　食客的声音有些发颤，“端……端方剑？”
　　王宝微笑着点点头，欣慰这食客也并非毫不通晓江湖事。“不错，君子端方，公子毒辣，此人正是明月楼顾忱顾月楼公子。”
　　顾忱慢慢地走进酒楼，捡了一张无人的桌子坐下，对落在他身上的或惊恐，或好奇，或鄙夷的眼光毫不在意。
　　高掌柜早在他落座的那刻就迎了上去，动作虽有些殷勤，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顾公子大驾光临，小店有失远迎，不知公子想要用点什么？”
　　顾忱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掌柜的客气了，来一壶好酒，再上两个小菜便可。”
　　顾忱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华丽中带着一丝慵懒，柔和的语调使人如沐春风。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侧颜看着店外的雨幕，仿佛只是一个来避雨的普通旅客。
　　可他真的是来避雨的吗？王宝瞧了瞧顾忱并未执伞却仍旧干爽的一身，暗自叹了一口气。但愿别发生什么事才好。
　　天边响起几声惊雷，大雨未见停歇，反而越下越大，天色也越发昏暗。
　　飘香酒楼里的顾客基本都已经离开了，除了几个不知情的和胆大想看热闹的人外。
　　王宝终于得了闲，靠在厨房与大堂交界的门帘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大堂中间那人看。
　　正好酒楼里另外一个店小二从他身边经过，被他一把扯住，凑到耳边低声问道：“小川，你怎么看？”
　　赵小川满是狐疑，“什么怎么看？”
　　“就是那位啊”，王宝眨眨眼，示意顾忱，“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大尊佛爷来我们店，总不会真是来吃饭的吧？”
　　赵小川不由失笑：“这我哪知道，兴许人家是真饿了呢？”
　　王宝伸出手，一巴掌朝赵小川糊去，“瓜娃子，都说了让你平时多听多看多留意，你眼睛长天上去啦！那种大人物，别说吃饭，就算拉屎也轮不到上咱们这种小旮旯。我看这里头必有蹊跷。”
　　王宝祖籍蜀地，偶尔会冒出一两句川话，赵小川听得有趣，只装做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摸摸后脑勺，笑得十分无辜。
　　“阿宝哥，我看那人除了长得好看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他真有江湖上传言的那么可怕吗？”
　　“你懂啥子，俗话说真人不露相，你现在看他像个翩翩公子，真要动起手来指不定有多凶残呢！”
　　有客人喊着结账，王宝忙闭了嘴，扯出一张笑脸朝客人快步走去。
　　被撇下的赵小川笑容霎时就冷下来了，他盯着正悠哉悠哉品着酒的顾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
　　明月楼顾二公子的恐怖之处，他当然是知道的。
　　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治国有方，他所治理的圣安年已过去了十余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当得起“圣安”二字。可若时光倒流三十年，那可完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先帝肃宗皇帝暴虐无道，在他统治的乾乐年间，朝政荒芜，江湖动荡，民不聊生。更令人胆寒的是，江湖中不知何时竟兴起一股暗杀势力，只认银子办事，上至王爵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曾遭到过毒手。面对此种情状，朝廷非但丝毫没有作为，还大有纵容之势。甚至还有传言，那些杀人行凶的歹徒们，本就是朝中某位大人物豢养的刺客。
　　在朝廷的默许之下，各路杀手刺客更是犹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头来。到后来竟然形成了一股新兴的江湖势力，分门别派，广收信徒，无人敢于争峰。
　　那是江湖人记忆中最黑暗的日子，尸横遍野，血流千里，连天空也仿佛染上了血色，不复往日的澄澈。
　　直至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杀手组织们虽说有所收敛，但数十年的时间已让它们根基壮大，实力雄厚，轻易撼动不得，成为江湖乃至天下间的一大毒瘤。
　　其中又以明月楼、天山圣教和岭南江家三者为甚。
　　而顾忱，正是那明月楼二当家的。
　　传说此人武功高强性情古怪，下手更是狠毒无比，寻常杀手杀人讲究快准狠，一击毙命。但顾忱却偏爱折腾人，非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后再取人性命，即使在同行之中，也是难得一见的凶徒。偏生老天却不长眼，如此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之人，居然长着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还恬不知耻的给自己的佩剑取名为“端方”。江湖人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便送他一句“君子端方，公子毒辣”的嘲讽批语。
　　这样一个人来八里镇只为吃饭？王宝不信，赵小川更是不可能相信。
　　此时顾忱终于用完了酒菜，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的擦着嘴，脸上露出堪称和煦的笑容，对着赵小川所在的位置招了招手。
　　“小二哥，来。”
　　赵小川不敢迟疑，连忙谄媚的笑着跑过去，却不敢抬头看他，只半低着头。
　　“客官有何吩咐？”
　　“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事，你可知这附近曾有个莫家？”
　　刹那之间，赵小川似乎听到了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的回道：“好叫客官知道，八里镇外不远便有个莫家村，莫氏子弟多如牛毛。不知客官说的是哪个莫家？”
　　顾忱笑意更深，“村野匹夫，再多姓莫的又与我何干，我问的自然是快刀莫平生的莫家。”
　　飘香酒楼外，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风声雷声响个不停。而酒楼内，却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可听见。
　　酒楼里的人已不多，此刻都全神贯注的关注着大堂中的二人。王宝虽有些担心赵小川这个相处时间并不长的后辈，但望着顾忱笑盈盈的脸，却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处在众人视线中的赵小川，现在的滋味也不好受。顾忱的话音刚落，就对着他释放出一股不强烈，但也绝对不会令人愉快的杀气，仿佛是惩罚他刚才的顾左右而言他。
　　这遭瘟的杀神！
　　顶着压力和不适，赵小川却莫名的大胆起来，他抬起头，直视着顾忱道：“客官说的是八年前就死绝了的莫家？”
　　众人一听他的语气不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生怕下一刻顾二公子就会跃起暴怒杀人。谁料顾公子不但没生气，反而微笑着点了点头，让诸位看客不禁松了口气。
　　可只有站在顾忱面前的赵小川才知道，这家伙的内心和表面绝对是两回事，因为他所承受的杀气，越来越重了。
　　赵小川咬牙，拼命遏制住身体的颤抖，语气不落下风。
　　“莫平生，陕北人士，原顺风镖局总镖头，十年前护镖失败后解散镖局，退隐江湖。八年前全家遭到暗杀，莫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此案至今未破，成为一大悬案。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客官可还满意？”
　　顾忱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只是用筷子拨弄着桌子上剩余的油酥花生米，饶有兴趣地说道：“世人都说‘十个跑腿的，不如一个跑堂的’，小二哥的见闻之广博，果真令人佩服。不过，有一点你可说错了。”
　　“请客官指教。”
　　顾忱看也不看赵小川，执着筷子和那圆鼓鼓胖乎乎的花生米玩得不亦乐乎。
　　“莫家人口并非一百三十七人，而且也没有死绝。莫平生的幼子莫子琰，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赵小川的脸霎时一片雪白。
　　“我说的没错吧，莫少爷。”轻柔低沉的声音在赵小川耳边响起，而那支还泛着油光的黑木筷子，正抵在他的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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