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假发

　　“有啊，我路过好几个地下车库，都开始被水淹了，听说还有人困在下面呢！”
　　天空劈下一道轰隆隆的大雷，王器脑袋随之“嗡嗡”炸响，瞬息间那慢条斯理的劲儿烟消云散，转而急急打发他走：“再见，我也要下班了。”
　　旋即丢下外卖小哥，飞快回身跑进办公室，将两大袋掺了水的奶茶随意丢在桌上，对门口路过的后勤部的同事小张说了一句“奶茶到了，你们拿去分了吧。”
　　小张探过脑袋：“啊？你不喝吗？”
　　“我赶时间，走了。”说罢便套上外套，再度径直冲向店门。
　　门外滂沱的雨势令王器踟蹰了一秒，但很快他一把戴起连衣帽兜，闷头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地铁站与桌游店不过百米之距，王器刷卡入闸机时早已浑身浸透。下沉的地铁入口成了雨水倒灌的重灾区，等地铁的同时已见一层薄薄的雨水蔓延在脚下，大有不断上涨之态。地铁车厢里弥漫着浓浓水汽，所有人都多多少少湿漉漉的，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起，黏腻闷热潮湿。
　　“芳芳，你在学校等一会儿，妈妈马上来接你……”“爸，我下班了，嗯，正在地铁上，我没事，马上到家了……”“我在地铁上呢，到打浦桥了，你先给儿子做饭吧……”周围此起彼伏地，全是在给亲人打电话。
　　王器从毛衣下边拽出尚且干燥的内衣衣角，将手机屏草草擦干，打了一个给潘小帅，得知她今天不上路，正窝在家里看韩剧。他又打了一个给钱子墨的父母，叮嘱老两口别出门，有事及时联系他。
　　打完这两个电话，王器将手机塞回了裤兜。他暗自紧紧攥住手机，而后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沉默地看车厢外漫无止境划过的黑暗。
　　他一起念，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想到昨晚的告别，动摇的心念又重归沉寂。
　　中途他换了一次地铁线，等到第三班时才勉强挤进去。地铁进陆家浜路站时听到电视里上海市气象局发布了暴雨红色警报，称多区域降水量直逼历史最高点，请市民减少外出。于是一车厢的人开始窃窃嘀咕，四面八方而来的抱怨与哀叹，酝酿出令人心烦意乱的躁动。
　　到站车门开，冷冽空气顷刻刺破车内闷湿，王器第一个跳下车厢，撒开腿往出口闸机飞奔。啪嗒啪嗒，双脚在地面踩出一串水花，雨水源源正不断地从地面涌入地铁站，王器拨开拥挤推搡的人群，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上楼梯，旋即又一个猛子扎入倾盆大雨，一路向家的方向跑去。
　　天色已晚，雨水好似一粒粒凌空袭来的小钢炮，迎面击打在身上劈啪作响，他觉得步履维艰，便随手在路边开了一辆共享单车，飞也似地蹬起踏板，冒雨急速骑行。旁人纷纷侧目，对这骨骼惊奇的男子投去异样的眼光。
　　王器不在乎，他这辈子最不稀罕的就是面子。
　　整栋公寓楼内也潮潮乎乎，电梯地板上满布脏兮兮的脚印。掏家门钥匙的时候手有些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怕的，锁开，他一把撞开防盗门，屋子里死一般的黑暗叫王器霎时有些绝望。
　　“欧阳亦杰？”他试探着呼喊。
　　无人回应。
　　他不脱鞋，急忙跑去欧阳的房间查看，脚步声粘滞不已，每一步都从鞋里挤出丰沛的水来。
　　人不在，该在今天搬走的东西一件没少。
　　欧阳说今晚不加班，要回来搬东西的。已是晚上快八点，他还没有回来。
　　王器颓然走回客厅，在黑暗中慢慢坐下。
　　他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在沙发边缘正襟危坐地等待。
　　湿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像铅块一样沉重，水沿身体淅淅沥沥地滴下，地板很快滩开一小片水洼。外头风雨飘摇，高楼处风声喧嚣，凄厉可怖的呼啸之声砰砰砰敲打窗玻璃，王器心随之惊跳不已，听得时钟和落于地板的水滴错落地滴答作响，急促地细数流逝的时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外的雨夜愈发浓重压抑，雨幕犹如厚重墙体，将世界笼罩其中，王器逐渐如坐针毡，每一秒都积压上一份不安，呈现摇摇欲坠之态。
　　心头逐渐涌现不祥的预兆，王器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终于打定主意，强忍着恐惧站起身来，拿起手机后沿墙壁滑下，湿漉漉地坐在地板上给欧阳打电话。
　　死寂的房间，屏息凝神，一颗心堪堪提在嗓子眼。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王器放下手机的手抖得厉害，他一咕噜爬起，在屋子里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湿鞋底将水洼涂抹开去，一地凌乱的心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掏出烟盒取出一支，刚想点，发现卷烟已经湿透，抽不了了。
　　他将烟往地上一丢，绞尽脑汁想着联络上欧阳的办法。他再度拿起手机，翻找着通讯录，随即绝望地发现，欧阳的朋友或同事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不知道他公司的名字。
　　他又试着给欧阳打了几通电话，无一例外全是关机。他给欧阳发了条微信，果不其然没有回音。
　　王器煞白了脸，一屁股跌坐回沙发，恐惧渐渐攫住了他。
　　他会不会又在车里睡着了，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被灌注进地下车库的雨水包围，然后，然后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
　　想到这里，王器猛一个激灵，触了电似的弹起来，疯一样再度夺门而出。
　　他满腔后悔，刚才就不应该傻等，早些打电话，早些出门不就好了。
　　车流之中，只见一名男青年坦坦荡荡地蹬着辆小黄车，迎着狂风骤雨在大马路上狂飙乱蹿。
　　暴雨中的路灯像一点点漂浮在半空闪烁不定的星火，只剩模模糊糊的轮廓。雨点顺着脖子灌进衣领，冰凉的寒意夺去感知。王器心扑通扑通狂躁地跳，引得握住车把的手一同剧烈颤抖，雨水不断戳进眼睛，糊了他的视线，王器一边骑一边反反复复安慰自己，你多心了，你真的多心了，他说不定还在加班，手机只是刚好没电关机了，他或许在开会，不方便开手机……
　　可无论怎么自我安慰，他还是无法克制地去想那最坏的结局。
　　一个又一个转角，车身刀片一般划过路面。身上各处或许在叫嚣着疼痛，那或许是数次在雨中重重摔下又爬起的缘故，他胳膊或许在流血，他的膝盖或许早已一片青紫。
　　在恒泰广场办公楼下，王器跳下车，小黄车哐当倒地摔在路边，他一路向车库方向飞奔，及至靠近入口，一瞬停下脚步，呆在当场。
　　黑夜里，灯光被极度密集的雨点割裂，只见昏暗光线下，车库入口水漫金山，水面已隐约从车库下方升起，浑浊如泥浆，一望尽是深不见底的可怕。
　　保安和一辆警车停在门口，有个人大喊：“勿要进去勿要进去，下头都淹掉了！车子开不出来！”
　　王器有些崩溃，他踉跄着退后两步，一转身，又朝写字楼入口跑，他慌不择路，粗鲁地撞开还堵在那里避雨的人群，不慎将一名正和男友打电话的女孩的手机撞在地上，女孩大叫“你干嘛”，他甚至没有心思回头喊一声对不起。
　　他冲到电梯口，在楼层一览牌上慌里慌张地寻找，喘息震得视野一并抖动，终于“安瑞会计师事务所上海分所”的字样映入眼帘，王器二话不说转头挤进一架将要关门的电梯，令近旁衣着考究的女白领不甚愉快地皱了皱眉，旋即往远离王器的方向躲。“六十楼，谢谢！”王器冲边上的人喊，“帮我按一下六十楼！”
　　电梯上行过程中，王器又给欧阳发消息，问他在哪里，他知道回信的几率渺茫，但总还要试。
　　电梯动了又停，停了又动，不断有人说“借过”而后挤出，大家三三两两地抱怨着鬼天气，只有王器愣愣望着那鲜红的跃动着的楼层数。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恍惚间他忘却了周遭，有那么一瞬他回到了欧阳看房那天，那时他独自一人站在上升的电梯里，一背包的橘子沉甸甸挂在肩头，他望着不断跃动的楼层数，猜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一天他会为这个人的生死，恐惧又不敢恐惧。
　　六十楼到了，时间橡皮筋一样倏然弹回当下，王器挤出电梯，带出一片飞溅的小水珠，不顾身后悉悉索索的牢骚，马不停蹄奔向灯光亮起的地方。他被一道需身份识别的大门挡住，于是将磨砂玻璃门擂得砰砰响，里头很快有人影出现，一名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不太高兴地问：“你是谁？”
　　“我找欧阳亦杰。”王器说。
　　年轻男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哪个部门的？我们这里人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王器语塞，“呃”了半天说不上来：“呃，他，他审计的。”
　　“审计？审计几部的？”那人问。
　　王器正在发愁，正巧一年轻女人路过，也问王器：“你找谁？”
　　“欧阳亦杰，”王器想起什么，拔高音量，“哦，对了，他英文名叫Jason。”
　　女人立刻说：“哦，Audit三部的Jason啊，你找他？”
　　王器一听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是是是，他现在还在公司吗？”
　　女人打量了落汤鸡一样的王器几眼，问：“请问你是？”
　　“哦，我，我是他的，”王器卡顿了一下，旋即说道，“我是他的朋友，本来说好今晚要碰头的，但他手机关机，好几个小时了，一直联系不上他。”他指指玻璃窗外的疾风骤雨，对女人解释，“正巧遇上这种天气，有点担心，想说过来问问情况。”
　　“哦——”女人露出理解的神情，说：“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去帮你看一眼。”
　　她踏着一双高跟鞋往里头走去，不多会儿又回来了。
　　王器望着她，吞了吞口水，多希望从她口中得到“他还在公司”的回答。
　　“同事说Jason今天没有加班，五点半的时候就走了。”
　　王器脑袋“嗡嗡”作响：“那个，有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和谁在一起吗？”
　　女人摇摇头：“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王器双腿开始发软，不间断的耳鸣在耳畔轰然爆炸，如有人声嘶力竭地附耳尖叫呐喊，他脸色惨白，晕眩之中抬起头来，感觉声音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那能麻烦留个审计三部的电话给我吗？我之后可能还要打电话过来问问，谢谢你。”
　　女人报出一串号码，温柔地安慰他：“不用这么着急，他可能是临时有事去哪里了。”
　　王器白着脸点点头，不愿再和她多解释欧阳在车里睡觉的习惯，记下电话便匆匆离去。
　　不断下沉的电梯牵扯着王器不断下沉的心，故事的走向竟没有波折地朝着最坏行进，直到此刻，他才有了切实的万念俱灰的感受。
　　王器面无表情地想，你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哭，真的，要是你今天死了，我不会为你哭。
　　他能想象得到那番景象，许许多多人为之悲伤不已，只有自己冷冷清清独自一人，把他的床单被褥打包进蛇皮袋，然后丢进楼下的垃圾箱。
　　一个一个，都是这样，闯入他的生命里，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心上，直到离开那天也愿给他流泪的通行。
　　他复又跑到车库入口，拨开堵在门口的人们挤到最前方，再想往前，很快被身披雨披的保安拦住：“不要往前走了！没看到发大水了吗？”
　　王器冒着雨，在嘈杂雷雨声中扯开嗓子喊，心底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师傅，问一下，7820Z这个车牌出来过吗？”
　　“啊？什么？”保安师傅没听清，同样扯着嗓子问。
　　“7820Z！出来过吗？”王器喊，“他有可能被困在下面了！”
　　保安师傅一听，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等一下！”便立刻钻进岗亭，翻找进出记录去了，不到两分钟，他跑出来，“没有没有！上午进去，现在还没有出来！诶诶诶！你干嘛？”
　　他大惊失色，赶忙拽住欲往车库里冲的青年：“你干嘛你干嘛？！”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目光汇集过来，只见王器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眼死死盯着被大水淹没的车库入口，一门心思往前挣脱，势头活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放我进去。”比岩浆炙烫的一腔热血一下涌上大脑，他什么都顾不上，“放我进去。”
　　“你不要瞎搞！现在怎么可能进得去！”
　　王器吼，青筋暴突在额头：“放开我！”
　　他忽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保安独木难支，大声招呼同伴帮忙，很快又围上来两三个人，一同抓住王器，合力将他往后拖。
　　“有人在下面！”王器一边企图甩脱一边喊，“下面有人！”
　　“你怎么知道下面有人？他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打通。”王器固执地喊，“但我知道他一定在下面，他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快点去救他！”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下去呀！”身后有一人喊，“我们一会儿先调监视录像出来看看，你冷静一点！”
　　“下面有人，他在下面！好几个小时了！等不了了！他会憋死的！”
　　几人死死拽着他，说什么也不撒手：“你不能去！你去就是找死！你下去也找不到！”
　　“放开我！”他红了眼，血丝扎进瞳孔。
　　“不可以！”他们却仍是无情地将他禁锢在原地。
　　王器觉得那车库入口像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远方，隔着生死之界，他徒劳地挣扎、向前奔跑，却离那儿越来越远。
　　那滚滚泥浆水下有个他大概会记得一辈子的人，那人爱喝现磨蓝山，一定不喜欢雨水冲泥沙的味道；他很爱美，一定受不了自己被污水泡发成巨人观。
　　王器被不断向后拖拽，他奋力伸长脖子，朝那个方向大声呼喊欧阳亦杰的名字，嗓音支离破碎，颇有些蛮不讲理的气势，冰凉的雨水灌进喉咙，头发在不断甩动的过程中如一根根鞭子般抽打他的脸颊。
　　“欧阳亦杰！——欧阳亦杰——”
　　血是热的心是凉的，眼眶是湿的而眼泪是干的。如有火星落入一片干枯的心田，瞬间燎原，那沉寂已久的情感充盈在胸腔，是他许多年来未曾体验过的、能将他撕裂的悲愤与绝望。
　　越来越多围在车库门口纷纷转头注目，带着不明所以、看热闹的神情，啧啧摇头叹息着。王器想骂，看什么看，就因为出事的不是你们的谁，你们才袖手旁观地看。但旋即心凉了半截，因为他自己好像也不是欧阳的谁。
　　身边有人说：“好了好了，我们赶快去调监控录像……”
　　王器拼了命抓住他们摇晃，反复喊来不及了，你们快下去救他，他会死，他就在下面，求你们下去救他，求你们……
　　他们却只是为难地摇摇头：设备一件没到，没人下得去。
　　“欧阳亦——”忽然名字喊到一半，拐了个弯，变成一声无疾而终的气嗓。
　　王器再也使不出力气，挣扎不动，跑不动，也喊不了，一下子跪倒在瓢泼大雨中，周围几人拉着他的手臂，可他的身体像一团没有生气的死物，忽然之间没了一点动静。人们沉默着放开他，他慢慢匍匐在地，蜷缩起身体，任由雨水冲刷他的背脊，鼻尖抵在粗糙的柏油马路上。
　　闪电撕裂深沉夜空，他埋头喃喃念了一遍欧阳的名字，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软弱，霎时间无力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如万丈高楼一脚蹬空，心跳好像停了，那一刻世界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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