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

作者:应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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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松】荒流之地


      她一个人坐在岸边,双手撑在地上,无聊地晃着腿,小腿肚的弧度划开脏兮兮的水。如果奶奶看到的话一定会骂她,这水太脏了不能玩儿的;可是奶奶被顺流而下漂来的粗粝树枝划伤了腿,又泡在这样的水里,现在伤口发炎化脓,已经不能走了。
      雨已经停了,水还是退不掉,太多太深。闭塞的小村庄人也转移不走,他们只能往高处去,看着淹没在洪水里的房子发呆,以及听天由命。

      昨天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和村里的医生不一样,他们看起来专业的多,个个戴着口罩拎着箱子,里面装着神奇的不得了的药——抹在她胳膊、腿、脸颊上细细小小的伤口和淤青,凉凉的,很快就不疼了。他们现在在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破屋子给奶奶做手术,她被奶奶赶出来,说什么别碍着叔叔阿姨,其实是不敢让她看到那些可怕的伤口。她很听话的到外面来,想不出来这些神奇的叔叔阿姨从哪里来。
      她的家低,早就淹没了。家里小黑狗被冲跑了,大黄狗还在,这时候无精打采趴在地上晒晒太阳——久违的太阳。隔壁大爷家的小孙子也不见了,老头儿没日没夜地找,昨天夜里终于昏了过去。
      她想到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听没听说家乡这里的事。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还是不是活着——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她旁边忽然多了个人,等到她发现这个人的存在时吓了一跳,差点掉进水里。高高的叔叔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像她以前拎小鸡翅膀那样轻轻松松把她拎起来,拎到岸上。姜黄色的河水顺着她的裤腿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又窘迫又紧张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她是记得这个叔叔的——当然了,他长得那么好看,拥有一双英挺温柔的眉眼,还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她是记得那个发音的,叫赤松子。如果是奶奶的话,肯定不知道那个名字怎么写,可她记得呀,她可是上过学的。

      赤松子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医用湿巾,蹲下身帮她把裤腿卷起来,拆开一张仔细轻柔地擦拭伤口,然后用温和的口吻叮嘱她:“伤口不要沾到脏水,保持清洁会好得快一些。”
      小女孩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份温柔,村里的人们没谁用这种口吻和音调说话的;他们向来吼来喊去,吵吵嚷嚷,大山里离得太远,只有大嗓门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她傻傻地杵在原地,直到赤松子重新站起来了,又比她高好多好多,她才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这个叔叔真的好高。

      她想赤松子大概是感觉到自己的不适了,才站得稍微离得远了一些;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自己胡乱想而已。赤松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即使穿着白大褂依然很帅气),环视一周,像普普通通评论天气那样换上更加轻松的声音:“这里很美。”
      美?她站在后面一点,也偷偷看了一圈,不知道哪里美:房子、田、路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淹的淹毁的毁,洪水依旧像个大怪兽,霸占着他们的家园。
      可是赤松子显然不是这么想的。青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微微仰头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她也跟着看过去,好像有点理解了:大雨初霁,晴光潋滟,群山环绕,层层叠叠浅紫色的雾气缥缈,的确有点仙境的意味。

      “……真美。”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这句话,直到赤松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歪了一下头:“是很美。”
      她觉得自己的脸颊可能莫名其妙红了一点,接着听到医生叔叔说,你奶奶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

      /

      那天之后她和赤松子成了好朋友,逐渐壮起胆子来话越来越多,跟医生叔叔说田,说家,说大山,说很远的学校还有那里的老师,说找不着的小黑狗,大黄狗就懒洋洋趴在她脚边,时不时晃晃尾巴赶虫子。
      说多了她才发现赤松子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絮叨而他在听,总是笑微微的,有时候会陷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她发现了就闭上嘴巴,等他回过神来再继续说。

      奶奶的腿伤在一点点好起来,医生叔叔说再过个一两天就可以扶着下地走一走了。洪水也有在退的趋势,她开始想,等到这些吃房子吃田地的大怪兽全部跑走了,医生叔叔阿姨们也该走了吧?
      她把这顾虑讲给赤松子听。赤松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按照上级命令,先后撤离。不会一下子都走光的。

      那你呢?她问。
      我……
      赤松子看向他们的头顶,那里星空正在上升。
      大山里的星星真多,赤松子感叹,城里几乎见不到星星。我会最后走的。
      为什么?她又问。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问哪一个问题——是城里没有星星,还是赤松子会最后离开。
      城里污染多呀。赤松子显然只回答了前者。
      她没有再说话,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赤松子能多待一会儿,还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

      又过了几天,已经有护士阿姨开始陆陆续续撤走了。上游的洪水已经消退了,房子在重建,奶奶也可以出门走一走了——当然,得她扶着。

      有一天奶奶正在睡午觉,赤松子忽然来家里找她,轻声问:“我带你去看一些人好不好?”
      一些人?她隐约猜到是什么:是和这些白大褂们穿着不同、但是同一时间来到村子里的人,也是赤松子这几天越来越焦虑的原因吧?她点点头。

      医生叔叔牵着她的小手带她走了很久,几乎要翻过一个山头。赤松子不清楚这里的路,老带错方向,她看不下去了,小手拽住成年人的胳膊,在湿润泥土的清香里开始奔跑。
      她最熟悉这种奔跑,从很小的时候就独自玩儿了,很多时候都是赤着脚,在一座山和另一座之间跑很久很久都不需要换气的。但赤松子不行,医生叔叔看起来有点苍白有点瘦弱,一看就是平时不怎么运动的那种,跑一段就得停下来歇一歇。最后她又问了路,天色都暗下来两个人才找到目的地。

      她可从没看过这儿,吓了一跳——她原先还以为洪水都没了呢,原来大怪兽藏在这里呀!
      一群穿着墨绿色军装的叔叔,人人身上背着橘黄色的救生衣,扛着重重的沙袋摸着绳索想要淌过河去。他们看起来累得不得了,脸色灰扑扑的,裹着黑乎乎脏兮兮的泥浆,全身已经潮透了,但还是不停地搬运着沙袋。

      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大人都在,每一个都是紧张兮兮的表情。她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找医生叔叔,可是赤松子看起来明显比她要紧张得多。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救援的方向——应该是盯着其中某一个人,她想——双手捏成拳,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说话,沉默又严肃。
      救援叔叔们好像到了休息时间,要回到河这边了。赤松子看起来更严阵以待了,好像他要不控制住自己现在就会扑上去似的。救援叔叔们一个个走到空地瘫坐下来,赤松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犹豫这个小家伙该往哪儿摆,她咬了咬嘴唇看见不远处抽着烟的邻居,尖尖嗓子喊了句孙爹爹跑过去,余光瞥见赤松子肩膀放松下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正确的事。

      孙老头儿看见她很惊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怎么会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急急迎上去左看右看她,生怕出了什么事不好向她那个奶奶交代。她躲在老人沾着烟草味的衣服后面,看见赤松子一步一步向休息区走去,最后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站定。
      然后,救援叔叔中的一个站了起来——她清楚地看见那张被泥巴遮盖住的面庞上的惊讶与难以置信——他向他靠近,先是稳稳地走,接着奔跑起来。

      /

      她看见一个拥抱。
      那个跑过去的救援叔叔显然比医生叔叔还要高还要状,他浑身脏兮兮的,赤松子还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这个用尽力气、紧紧的拥抱染脏了白衣服(那一定很难洗掉);医生叔叔的头发向来干净柔软,现在救援叔叔正抱着他,右手揽过肩后,宽厚的手掌摁在他的后脑上,赤松子的头发一定也变得脏兮兮的——
      可是谁会在意呢?

      接着,她又看见一个亲吻。
      她以前是很少看见亲吻的,这里的人们闭塞又保守,夫妻之间不相互亲吻,长辈和孩子们之间也不。可这两个人,两个年轻又好看、劳累又伟大的男人,他们俩在这里,在越来越浓郁的墨色天空下旁若无人地嘴唇相触,一个吻好似暗夜里静悄悄开出的一朵花。
      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鼓掌,有人吃吃笑吃来。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赤松子的时候,他远远地望着山峦,轻声说,这里很美。
      她想他们两个……真美啊。

      她想他们之间一定耗尽了长长的思念,终于等不急要见到彼此。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场大雨和洪流不仅让他们千山万水跋涉而来,更是每分每秒都在穿越生死边缘。
      可是,他们现在在一起呀。两个相爱的人为了同一件事情同一个目标在不同的岗位以不同的方式奋斗,又在一段清澈的星光下重逢,那真是最为美妙绝伦的爱意了。

      /

      她远远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胸腔里饱涨起云朵或者棉絮一样的奇妙感情,温软又暖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好像要飘起来。她放开孙爹爹要跑回家去,家里的灯盏在不远的地方亮着,奶奶一定早就醒了到处找她,回去迟要被骂的;又想着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找护士阿姨借个手机什么的,她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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