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

　　【白鹿青崖水云间十】

　　白泽去衢州的这一趟，在路上发现诸多事。

　　比如青君府所在的四方城，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时疫，然这则消息却没有传开，而是被有人暗中压了下来。

　　按理说瘟疫发生是不可控制的事，饶是仙府也不可能全然应对，可青君府却不同，他们对此事表现的从容不迫，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井井有条的处理城中难民，包括难民的亲眷也都安排的十分妥当。

　　施药、排查更是有条不紊。

　　这般排场，这般手段，是任何仙府也无法轻易做到的事，哪怕是水云间风头正盛的择善府，也不可能如此。

　　可在百姓们眼中，这却十分正常，保佑一方民众安康，本就是这些仙府分内之事，的确没什么问题，何况此事是由名声素来细心妥当的青君府来做，更是没有人觉得不正常。

　　越是如此正常，往往就包含着许多问题。

　　而且，除了这些不正常的现象外，白泽还在此城外遇到了一场暗杀。

　　来人许多，皆是蒙面的高手，他一人应付十分困难，加诸那些人十分熟悉他的招式和路数，令他几乎陨命。

　　如此说来，这便是预谋，如果熟悉的是白泽君的路数，那便是十分熟悉择善府的招式和路数，这就是有意要重创择善府。重创择善府，有益于谁？

　　若白泽真的死于那场暗杀，届时瘟疫的消息就可以放出，到时候四方城上下肯定口径一致：择善府的白泽公子是死于瘟疫，他爱护百姓心系苍生的好名声也可不胫而走，这样，就没有人怀疑他的死因。

　　既全了青君府，又全了择善府的面子，两边都没有得罪，真是一场滴水不漏的局。

　　唯一的败点在于他们低估了白泽的实力，低估了择善府的实力。

　　择善府乃九重天仙支，虽为凡人，却有仙根。

　　白家子嗣血脉中都有被封印的巨大灵力，白泽为了活命，显然已经破了禁锢。

　　而白鹿在天南山同遇凶险，也破了禁锢。

　　看来，做局的人是想他们兄妹二人一同陨命，令择善府无后。

　　破了禁锢，就要承担命格里的惩罚。

　　父亲对此事后果一概不说，只是嘱咐他们二人断不可解开，如今，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

　　不过眼下之事最为棘手。

　　他们要找出这个做局的人，找到是何人忌惮择善府，欲令其衰败。

　　水云间统共只有两座仙府。可择善府与青君府素来交好，即便他们兄妹二人怀疑是青崖捣鬼，也没有证据。

　　所以，唯一的突破口在于那只白眼蛊雕——小白。

　　白鹿决定，先将小白留下，慢慢从他口中诱导问话，肯定会有所收获。

　　兄妹二人一拍即合，随即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日，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在府中迎来了这个心心念念的局中人——青崖。

　　青崖的突然到访不是预谋，而是来自他们父亲的请帖。

　　白鹿前去接应他多日他都不肯现身，如今竟然自己走上门了。提到这个人，白鹿就觉得生气，很生气！

　　青崖拿的是一封新的请帖，青君府家主去逝，他这次是作为新任家主前来拜访。

　　白鹿听闻后，心口猛然一跳，天南山患难之景在眼前掠过，她是有一瞬间的怀疑，天南山上碰到的那个愚民清岚，便是青崖。

　　见到本人后，白鹿却略有失望。

　　青崖也是一席青衣，虽用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做派与说话语气与清岚全然不同。

　　清岚做事朗然，说话风趣，而这个人，语气低沉，做事一板一眼，是白鹿最不喜欢的模样。

　　只是与他还礼时，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令她觉得无比熟悉。

　　青崖初到择善府，便送予白泽与白鹿二人一人一件礼物，皆是仿照他们二人雕刻的木头娃娃。木头娃娃雕刻的活灵活现，看得出用了十足的心思。

　　白鹿道谢，青崖却道，这不过是随意雕琢的玩意，他们不嫌弃就好了。

　　白鹿语塞，当夜去找他。

　　月华如水，择善府的夜零星坠着几颗星子，白鹿一眼就望见了坐在房顶上的少年。

　　一柄玉笛，一缕微风。当真是举世无双。

　　她本想探一探他的功夫，见状便拍了拍手收了招子，也翻上了房顶，挨着他坐下。

　　少年摘下面具，白鹿笑道：“果真是你。”

　　他“嗯”了一声，道：“我无意瞒你。”

　　半晌后道：“我是来道歉的。”

　　白鹿道：“所以……我哥哥真的是差点被你们杀掉，而你绕路天南山，也是为了取我性命？”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笛子放到唇下，笛音依旧清亮，只是吹得调子隐隐有些沉闷。
　　白鹿垂下眼，又道：“那日分别，将我送给白眼蛊雕也是你做的吧，威胁他吓唬山下村民，替你担了许多的罪责，都是你做的吧。”

　　笛声停下，青崖道：“是。”

　　白鹿叹道：“幸好他是头心肠不错的妖物，没有真的伤人，还用障眼法又将你们骗了。”

　　青崖道：“……是。”

　　白鹿道：“不过……你执意让他随我回家，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吗？让他脱离你们青君府的束缚？你在救他。”

　　青崖否认道：“在下从未这样想过，在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绝不会做这样的好事。”

　　白鹿笑了一下：“我相信是你。”

　　青崖一颤，屋檐下就是一方荷塘，荷香浮上来，带着几分清冽。他心口涌上些许悸动，没有解释，没有再说，也是这般轻笑了一下。

　　眼随启明星的方向看去，夜沉如铁，却骤然清明起来，他脑中闪过天南山相遇的境遇，不禁咧开嘴笑出声。

　　白鹿道：“你笑什么呢？”

　　青崖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笑就笑了。”

　　他在家素来一板一眼，连笑都不是很随意，不是他父亲不让他笑，而是他不知有何种事可以发笑，如今看来，怕是想错了。

　　侧目看向白鹿，青崖的眉眼间似绻了一团和煦春风，此番正柔柔扫过白鹿的侧脸。

　　有了这一夜，青崖便将白鹿带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青君府不为人知的结界内的一座城。

　　城以木为基，每一间房舍也是由木搭成，城里收留了许多异类。

　　譬如瘸了一条腿的鹿妖，脑袋上没有毛的兔妖，还有长了一般鳞片的鲤鱼妖，以及没有实体的意念之物。

　　这些妖受尽欺凌，是三界容不下的存在，他建这样一座城，为的是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

　　白眼蛊雕天生无瞳仁，模样可怖，本也是这里其中的一妖，只是被迫报恩还愿，离开了这座城。

　　青崖道：“仙府名家，本应如此，予万物一个安身之所，并非只为人自己。”

　　白鹿看着这一切，天际皓月一转月光，洒在乌墙黛瓦之上，清光之下，是和乐安详之象。

　　青崖抬手指了指城里：“要不要进去看看。”

　　二人一同走入城中，灯火未歇，处处笑语。支起的小摊从城门一路摆到了城那头。这些妖卖的都是形状各异的花灯。

　　他们看到青崖走过来，都纷纷将自己家的花灯送上。

　　青崖收不下，他们就将花灯往白鹿身上堆，才走了一半的路，白鹿和青崖怀中都堆着慢慢的花灯。

　　青崖将她领到一处高阁内，推开一间房门，把怀中的花灯往桌子上一放，从中挑拣出来一只梅花灯。灯芯缀了黄烛，看起来甚为精致。

　　青崖道：“这只倒是好看。”转头去望白鹿，随即一愣：“你怎么还抱着它们，放这吧。”

　　白鹿不说话。

　　青崖觉得奇怪：“怎么了？”

　　白鹿慢慢挪到桌子边，从怀中的花灯里掏出一只雪白肥硕的大兔子。

　　兔子一双红眼睛直直盯着青崖，两只耳朵抖了抖，白鹿道：“刚才它突然跳到我怀里，那双毛茸茸的耳朵我摸着手感很好，就没放开。”

　　青崖：“……”

　　说罢兔子便跳到地上，变作一个小女孩的模样。看到青崖后，甜甜道：“爹爹，这就是你给阿萤找的娘亲吗？”

　　白鹿：“……”

　　青崖抬手摸了摸阿莹的头，阿莹立即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白鹿忙道：“……不”青崖笑眯眯的截住话头：“是！这就是爹爹答应给阿莹带来看看的娘亲！”

　　白鹿：“……”

　　青崖揽住阿莹的肩，让她面朝白鹿：“乖，快再喊一声阿娘，让你娘高兴高兴。”

　　“阿娘！”

　　白鹿：“……”

　　阿莹望到一桌的花灯，立即兴奋地叫道：“阿爹阿娘，我们要去放花灯吗？”

　　青崖用另一只手揽过白鹿的腰，点头道：“恩。我们去放花灯。”

　　白鹿甚是无语，一转眼，青崖就给了她添了一双儿女，且每一个都叭叭地喊她娘亲，让她也无力反驳。

　　她满面愁容地看着这屋里的人，道：“不如，把小白也叫上？”

　　于是那一日，他们一家四口，虽然是凑出来的，但也依旧其乐融融。城中四季转换不比人间漫长，接小白的这一会儿功夫，就下起了漫天白雪。

　　妖物畏寒，方才热闹的长街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雪落在漆黑的木瓦上，却不湿木，探手去接，触手便灰飞烟灭。

　　这里雨雪皆为幻化，当不得真。

　　二人比肩走在长街之上，青崖提了一盏灯笼，暖融融的光照在白鹿的衣襟之上，衬得领口那方血色愈发鲜艳欲滴。

　　走上一方木桥，青崖松了拉着小白与阿莹的手，两个孩子立即一溜烟跑到前面追赶打闹去了。

　　他挨近白鹿，又凑近了些。

　　白鹿轻咳一声，他却浑然不闻，又往她身边靠了靠。

　　肩挨着肩，手背蹭着手背。蓦然抓住她的手。

　　白鹿抬起眼，眼中映入前面两个孩子的笑脸。两只小妖怪冲着白鹿招招手：“阿娘，快来！”

　　青崖笑道：“走吧。”顺势紧紧握住她，将她往前拉着走了几步。

　　雪晃着暖光，虽近不得身，却似撞在心尖上一般。令人无比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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