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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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讳疾之人


      开煌四年春,越武帝驾崩,宫中缟素漫天,一片肃杀。

      炀陵的帝宫深处,带着新鲜花香的风顺着窗缝吹入室内,拂不散一室的阴谋诡算。

      “石太尉放心,我等下刀有分寸,只会废去陛……她的武功,不会伤及到她的身体。”
      “那她的吐血之症……”
      “无妨,一时悲恸过度引发当年征战时的旧伤,血气上头而已,静养数月当可无恙。”
      “若治不好,你当晓得后果。”
      “下官必当、必当竭尽全力!”

      季沧亭面无表情地盯着华丽的幔帐顶,直到帘外的人拿着一碗药靠近,她才坐起身来,冷冷地看着那人。

      榻前已经谋朝叛乱的臣子一改刚刚的冷峻,低着头,卑微得宛若婢仆一般,徐徐在她足边跪下来,将汤药高举过顶,尽量柔声道。

      “这些药材,是我从南疆派人特地寻来的,对你的旧伤极有好处,多少用一些……”

      语未尽,石梁玉便被她一下子踹中心口,药汁泼在手上,立时便烫起一片红。

      季沧亭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满眼俱是至今仍难熄的恨火,片刻后,她发出一声冷笑。

      “……接下来只要扶持通王继位,你便可坐上首辅之位,眼下宫中禁军半数为你所用,却不知留下我这无用的先帝做什么?是了,我还是个女人,便是当不了鹰隼,还能当只笼中雀。如何?要不要给石太尉唱支小曲解闷儿?”

      石梁玉红着眼睛爬起来,一张温和的面容此时苍白如纸:“……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在你身边四年,你要太平盛世要国泰民安,我拼了命也会帮你挣来,可……可你不能把成钰召回来。”

      季沧亭将身下的床褥握得死紧,道:“把他……把成钰召回来,以他的敏锐,若是发现你欺上瞒下残害他一族忠良,你就全完了,是吗?”

      石梁玉一听到这个名字,便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柔顺的眼尾立即浮现扭曲的神色,他冷静地抓着一侧的灯台站起,整理了一下衣冠,道:“此时此刻,不想他回来的,不止我一人吧……他四年前就隐约发觉了,他想去见你,可你怕他怨你未能及时回京救下他兄嫂,给了他一道远封的旨意便把他隔绝在宫门外……他回来,我完了,你们也完了。”

      “……”

      宛如实质的杀意一瞬间如跌入湖中的烈火般消失无踪,石梁玉看着季沧亭眼里翻涌的憎恨逐渐空洞,他半跪下来,露出一丝哀求的神色。

      “国事繁杂,我知道你本就不喜这些,只要你……你忘了他,我会为你向南疆蛊师求一枚忘忧蛊,你忘了他也好,忘了我也罢。到时候我会送你离开这里,梦里山河,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
      石梁玉跪在地上小心地握着她一片衣角,病态地重复呢喃着这些话,直至天黑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季沧亭从那一日起,便一言不发,她慢慢地觉得服食的汤药让她过于心平气和,甚至有一种精神正在被剥夺的错觉。

      她开始注意到起殿外新来的洒扫内监,每日都会要一壶烧喉烈酒,每每石梁玉来时,她便大醉一场,一句话也不同他多言。

      十日后,后宫起了一场大火,她所在的宫室一道化作焦土。

      时任太尉的年轻权臣在焦土旁跪了整整一夜后,转身投入朝堂,筹备扶通王为帝之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风声传出帝都,各路诸侯震动,一时间天下不安……

      ……
      “醒醒、醒醒。”
      季沧亭自残梦里睁开眼,她的皮肤还依稀记得那一夜宫中水渠的冰冷,眸中那一丝血煞之气还未褪去,吓得穆赦一抖。

      “有没有人说过你瞪人时很凶?”

      季沧亭眼底的目光一敛,徐徐转为慵懒,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怎么了?”

      “不怎么,咱们到地方了,他们说这儿叫什么‘北山行宫’,咱们下去瞅瞅……”

      行宫素来只有皇帝或地位高贵的皇族才有资格入住,大越卫氏皇族几经内外之乱,血脉寥寥,断不可能出现在建昌,他们这些大夫却是被直接召来行宫,可见行宫里现下居住之人是何等藐视皇权。

      一路上谈笑自若的那些大夫们纷纷噤声,跟着侍卫的指引下进了行宫。

      这北山行宫从太祖皇帝时便在了,后经历代修缮扩建,已成帝王南巡必经之地。如今时节正当深秋,霜桂送香,满塘红叶,让穆赦一路看花了眼,直到被安排进一个精致的小院里,还在啧啧称奇。

      “我改主意了,你说的这个叫庾光的节度使想造反我就真的跟他造反去,到时候混个皇宫住住岂不是美滋滋?”

      季沧亭见他自我陶醉,没有多言,从他的行囊里翻了翻,找出一个竹筒,皱眉闻了闻,道:“易容粉是不是这瓶儿?借我用用。”

      穆赦:“你用这干什么?这粉儿敷脸的话,一个月洗不掉的。”

      季沧亭:“我怕被反贼看中了美貌,万一捉到宫里当娘娘——”

      “滚滚滚,你那易容术丢我人,一会儿我亲自给你整脸。对了,这几天风尘仆仆的,没来得及治你的腿,你先进屋拿药料泡会儿手脚。”

      季沧亭很快被赶进屋里,屋内陈设虽简单,却也干净周到。听着外面传来穆赦各种抱怨找不到东西的动静,季沧亭笑着摇摇头,烧了点热水,将一大包灰紫色的药粉倒进热水里搅匀,随后褪下鞋袜,把足踝泡进药水里。

      她的腕脉和脚筋上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伤口细小难以辨认,下刀的位置却是极端毒辣,并不像是经年的交战中所受,而是被人故意废去。

      显然下手的人最是忌惮她的武力,怕她逃走,可她终究是逃出来了。

      “……可惜了,可是有多少匈奴,曾对这只手挥出的铁枪闻风丧胆呢。”

      泡着手脚的药水凉了后,穆赦风风火火地提着一大箱药品进来,像翻猪肉一样来回查看她手脚的伤势,看样子十分满意。

      “不是我吹,单本蛊师这七毒续脉散,那些老头想秃头都未必研制得出来,寻常人像你这样的早废了。”

      季沧亭道:“那我什么时候能抡石锁?”

      穆赦:“你要是能接受我的龙蚕蛊王,莫说抡石锁,就是赤手空拳撬人城门也是……”

      季沧亭:“你上回还说吃了你养的蛊王人是变强了,可脑子也变傻了。”

      穆赦:“变傻有变傻的治法,强才是永恒的——”

      季沧亭:“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搞快点给朕整。”

      穆赦的医术涉猎极广,上至疑难杂症,下至美容养颜,造诣之深,俱已入化境。这易容粉自几十种药物毒物里提取,辅以揉骨手法,可让人肌理产生轻微的变化,持续一月之久。

      季沧亭生着一双极有压迫感的凤眼,让常人很难和她对视超过两息。她不笑的时候沉静端肃,似有些不怒自威的气质,笑起来却隐约见得两颗小小的虎牙,一下子冲淡了这副煞艳容貌带来的凌厉感。

      “……我觉着吧,还是不能弄得太过,虽说没什么人注意你,但也最好别让队伍里的人发现换了个人,不好解释。”

      两个时辰后,季沧亭接过穆赦手里的铜镜看了看,他动的地方不多,却都十分巧妙,单看这容貌,故人乍一看或许觉得眼熟,第二眼便会觉得错认了谁家的碧玉佳人。

      季沧亭觉得挑不出什么错儿,又照了一会儿,对穆赦道:“挺好,就是能不能想法子,把我眉间的朱砂痣去了?”

      “不成,你这痣是小时候刺上的,染料已入皮下印堂穴,随便乱动非死即傻,你拿条发带遮一下算了。”

      季沧亭安下心来,也或许是行宫的氛围有一种令人熟悉的安心感,待头一日收拾罢,她一把老骨头便一觉歇到次日晌午,直到穆赦在门外敲了第三轮门了,才慢悠悠起了榻。

      “怎么气哼哼的,那贵人是美着你了还是丑着你了?”

      “我都没见过病人是人是鬼!就被一匹马咬出来了!岂有此理!”

      穆赦一大早就说跟人出去,想见识见识那个被十几个大夫伺候的娇滴滴贵人,却不想到了贵人院中,人还没见到,便瞧见通往贵人居处的走廊中间站了一匹高头大马。

      这马鬼的很,堵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见到扛药匣的人便咬,逼得群医纷纷退散。府中侍卫也派了人来想把那匹马牵走,哪知这马身姿飘逸,走位风骚,一时竟无人驯得住。

      穆赦当时气得想放蛇咬它,却被告知这马乃是御马,身价不菲,地主庾光庾大人在外,谁也做不得主,哪怕是剐了蹭了,都得赔一半的诊金。

      可这些大夫无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来,互相都提防着唯恐对方抢了先,谁也不愿先走。

      如是一马当关,万夫莫开,对峙了一上午,人族阵营先就败于饭点儿,遂鸣金收兵,各自回家吃饭。

      “……你说气人不气人?”穆赦一边嚼着荷花酥一边道,“我回来前还去问这行宫的一个主簿,人家说这病人就这样的脾气,谁也奈何不了他,哪个大夫能想法子兵不血刃地闯过那匹马的堵截,必有重赏。”

      季沧亭听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出十分眼熟,当年哄他家小侄子吃药也是如此,家里大人束手无策,只能广邀天下豪杰群策群力,不把药送进小侄子肚子里决不罢休。

      “如此大费周章,就不能用强吗?”季沧亭道。

      “能用强还用得着找这么多大夫?你不是会相马么,教教我呗。”

      穆赦脾气暴躁,能让他安分下来没撂挑子走,多半是被财帛动了心。

      季沧亭对他的医者贪心十分动容,道:“有点意思,我也想确认一下这般矫情的到底是何方妖人,你且将那匹马儿的形貌细细说来。”

      穆赦拿了张废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就是匹白马,毛色忒怪,全身雪白,只有眉心一簇红毛。”

      穆赦时常勾画草药,倒也有几番画画的功底,季沧亭接过来一瞧,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的哦,复而道:“腹圆臀窄,谅必是匹妙龄母马,却不知可有许配人家?”

      穆赦:“……能换个简单的问题吗。”

      季沧亭:“你这画得不全面,罢了,你就告诉我它屁股够圆吗?”

      穆赦:“挺圆……呸,流氓都流到马身上了,你还是人吗?”

      季沧亭的手指在桌案上轻叩三下,听穆赦催着她一起去会会那马中吕布,摇了摇头道。

      “我肩膀疼,不想出去,不过有个法子你可以试试。当年匈奴南下时,曾带有驯狼上阵,若那匹马是上过战场的马,必对狼的味道极为憎恨,找些狼肉或新鲜的狼皮卷在象草里丢出去,这马儿必会扑过去撕咬,你趁机闯过便是。”

      穆赦大喜,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季沧亭一个人在屋里慢腾腾地摆设药磨药杵等杂物,待到了入夜时分,她刚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个兵士喜气洋洋地敲门拜访。

      “请问可是穆大夫的得力手下季姑娘?”

      季沧亭披上衣服,拄着拐杖推开门道:“正是,军爷有何见教?”

      那兵士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穆大夫被贵人看上了!”

      季沧亭微微色变:“他不是去给人看病的吗?怎的还多催发出来个断袖之癖?”

      兵士连连摆手:“姑娘误会了,穆大夫是因为医术高超才被看上了。”

      季沧亭:“哦、哦。”

      兵士眉飞色舞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国公爷半年前大病一场,后来一直忙于公事,疏怠诊治,庾大人四处寻良医,始终无法说服国公爷安心养伤,今日穆大夫妙计安宝马,国公爷听了,头一次放下公事松口让人诊治,庾大人高兴得不得了,务必让小人带厚礼来留住穆大夫……”

      兵士说得高兴,季沧亭却只听进去前半部分,尤其是听见那人半年前大病后一直拒绝诊治,握着拐杖的手不免便紧了许多。

      “请代我等多谢庾大人,不知军爷此来可是我家穆大夫还需要我去帮忙?”

      兵士道:“可姑娘看上去行动不便,是否……”

      季沧亭道:“无妨,待我收拾些东西便来。”

      兵士本想帮忙,却没想到这跛足女动作挺快,随手装了个药匣便出来了。

      “……想来一路上姑娘也多有所闻,受诊的并非庾光大人,而是成国公。”兵士路上细细叮嘱季沧亭莫失了礼数,见她听见“成国公”三字后,身形微微一滞,笑道,“姑娘莫怕,公爷虽然闻达于天下,却素来是个好相与的人,从不苛待下属,姑娘只要少言守礼,便不必太过拘束。”

      季沧亭微微点头,被那兵士引着走过数道侍卫关卡,便来到一处水榭外。

      这水榭极大,足有五层高,月色下显得灯火迷蒙,其中流泉飞瀑,金叶满池,足可见得主人品味高雅。只是在此之外,又特地开辟出个马厩,之前穆赦所描述的那匹白马正安安静静地埋头在马厩里进食。
      “就在前面,姑娘慢走。”
      季沧亭的目光在那匹白马身上停留了若久,直到穆赦在水榭二楼朝她招手,她才收敛神色,顺着廊角同穆赦汇合。

      穆赦的模样十分高兴,避开打哈欠的看火童子,把她拉到角落里唧唧歪歪道:“咱们遇上有钱人了,老规矩你配合着我点儿,咱们诓他点儿好药材。”

      季沧亭拿过他开的药方,抿了抿唇,道:“心火郁结,五脏迟滞,迟早要完……这是你写的?”

      穆赦:“人都是迟早要完的,我这么写不对吗?”

      季沧亭道:“没什么不对,那人……真的情况很严重吗”

      穆赦道:“那倒没有,这公爷从前有练武的底子,年岁也不算大,莫说只是区区心病,便是真有个什么五劳七伤的,那也比咱们县太爷那酒色肚皮好治多了。”

      季沧亭浅浅呼出了一口压抑了多时的郁气,道:“这儿可不是普通地方,人家也是有神医傍身的,你就不怕被戳穿了?”

      “所以你得帮我看着他喝药呀。”穆赦把一份熬好了的宁神汤药塞到季沧亭手里,把她往楼上推,“我已经和他们说了,要想好得快,大夫不能换,万一他们喊了别的大夫,你就拿你那条三寸不烂的毒信子帮我忽悠忽悠。”

      这种诓有钱人的套路,他们之前也做过两票,穆赦没有察觉到季沧亭脸上尴尬的异色。
      “其实我有点怕生——”

      “怕个啥?你就当给财神爷上贡,去吧去吧。”

      季沧亭托着一盘热腾腾的药盏,慢慢挪到楼上,有两个抱着一些公文路过的侍者让她折去东厢稍等,边扔下她匆匆离开了。

      这地方颇有些奇怪,分明只是一层之隔,楼下人声绰绰,此地却灯影阑珊,清寂得宛如隐士居所。

      季沧亭犹豫了片刻,推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迎面扑来。

      “……”

      屋内陈设古雅,看得出来极有讲究,却不知为何,季沧亭觉得这地方没有一丝人味儿。

      她将药放在桌上,转头看向一侧,整个人浑身一震——那是一杆残破的枪,枪缨已断,枪尖亦磨损,通身如干涸的血一般凝成一抹杂乱的暗红。

      季沧亭伸手握住,只往上提了数寸,还未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沉手感,便感到手腕伤处传来一丝酸痛。

      ……这是她的枪,而今连提起来都做不到了。

      季沧亭苦笑了片刻,蓦然一阵清冷的夜风掀起一侧的幔帐,帷幕翻飞间,露出一侧梅花瓶后,一个静悄悄地坐望窗外的修长人影。

      “放下。”那人轻声说道。

      沉重的枪尾咣当一声磕在地上,季沧亭僵在原地,浑身仿佛浸在腊月的冰水里一样。

      成钰,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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