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哀

　　宣鸿迈进文清院时，无哀在炎炎烈日下已跪了近三个时辰。没有内力的支撑他整个人很难受，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但他又不允许自己倒下，在谷中生存的这些年，哪怕是谷主责罚，他也从不求饶示弱，面对其他人更是如此。

　　宣鸿明显是刚下朝回来，一身玄色朝服未换，与平日的常服相比带了一份肃然威严。

　　宣鸿没说话，他身后的顾承倒是发话问道：“怎么回事？”

　　一直跟随在后的刘管事立即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

　　宣鸿不急不慢的解下腰间繁缛的佩绶，一旁随候的丁昌双手接了去，下人也机灵的将屋内的檀木椅搬了出来。

　　在无哀面前从容坐下，宣鸿的神情依然平淡。

　　刘管事道：“这窃损御赐之笔是大罪，老奴只得将人先拿下，再听候相爷发落。”

　　宣鸿问道：“可曾有辩解？”

　　“不曾。”刘管事低头躬身回道。

　　宣鸿这才将目光落在无哀身上，话却是随口：“可是你做的？”

　　无哀抬起头道：“不是。”

　　宣鸿收回目光，转而问道：“这事是谁发现的？”

　　无哀看了一眼丁昌，丁昌的心一紧，神色不自在起来。他倏的跪下，向宣鸿跪拜叩首后激动道：“老爷，是丁昌今日打扫书房时发现那御赐玉笔不见的，这陛下御赐之笔被窃是重罪，丁昌害怕得紧就立马禀报刘管事了。”

　　无哀挺直背脊，冷笑道：“贼喊捉贼。”

　　丁昌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道：“我服侍老爷三年多了，怎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这损毁御赐之笔可是杀头之罪！”

　　无哀笑道：“那窃损御笔又栽赃嫁祸呢？”

　　丁昌的脸色瞬间褪尽，明知无哀没有证据可他的心仍是悬浮不安的。他痛哭流涕指责道：“无哀你初来文清院，我对你多加关照，可有怠慢你之处，何以你要诬陷我？笔是在你枕下发现的，我若要害你又是为何要害你？”

　　无哀瞪着丁昌质问道：“难道不可以是你折断玉笔放我枕下吗？至于为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这个时候春华猛然想起什么，上前向宣鸿鞠躬拱手道：“相爷，春华昨夜三更在书房旁的围墙下曾看到这人！”

　　丁昌的心仿佛落了地般踏实，他再次叩首：“偷折笔圣上御赐之笔是大罪，是藐视皇权，弄不好还会牵连老爷，请老爷明察！”

　　刘管事也禁不住道：“无哀啊，相爷待你不薄，你这真是辜负相爷的一番好意啊！”

　　宣鸿一直温雅的脸上略有不悦，但很快就潜隐了下去，喜怒不形于色基本是所有上位者的习惯。

　　所有人都在等他定夺，而无哀草草两句没有说服力的辩解在众人面前毫无意义。

　　宣鸿手肘搭在扶手上，两手交叠，似乎在思考。

　　“寒木，你说。”

　　一旁站得笔直的寒木很意外相爷的点名，他们这些文清院里的侍卫各个都清楚相爷平日里是如何待这跪在地上的少年，他皱着眉思量一番后道：“属下认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该轻易定夺，无哀虽有人证，物证，但没有动机。平日里能进入书房的也不止无哀一人，栽赃嫁祸也是不无可能。”

　　寒木的一番话矛头直指丁昌，一边倒的形式忽然有了微妙的平衡，刘管事也不再说话了。而丁昌，他虽常年服侍宣鸿，却很少见过世面，寒木的三言两语就让他的心猛得提到了嗓子眼，他亦是不敢再多言。

　　宣鸿赞赏点头，道：“将两人暂时关入思过室。”

　　侍卫上前押人，丁昌挣扎着激动道：“老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宣鸿极少责罚下人，府邸里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就连思过室也不过是一间无窗无物的阴暗屋子罢了。

　　但丁昌完全无法忍受这里的黑暗：“思过室这种地方真可怕！”

　　无哀不屑的冷笑着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丁昌觉得地上很脏，不愿坐下，可是站久了很累，这里什么都没有，漆黑空荡，心中不免生出些恐惧，他尝试着说道：“那笔不是我陷害你的。”

　　无哀掀了些眼帘，又闭了回去。

　　丁昌想起之前看的妖鬼怪事，心中滋生的恐惧更甚，偏生这与他一同关进来的人不仅一言不发，还完全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仿佛关在这思过室的人只有他一个。他害怕的慢慢往墙角挤靠，平日看过的那些鬼事一下子涌在脑间，令他觉得似乎哪里都有人，又似乎暗处有许多眼睛看着他。

　　丁昌的声音已经颤抖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丁昌不过才十七岁，又是不是胆大之人，那本妖鬼怪事还是其他杂役给他看的，他害怕但也好奇，好在晚上睡觉无哀也在，他也就看下去了那书。

　　“无哀，你别，别不说话啊！”

　　听到那声音带上了点哭腔和祈求，无哀盘腿而坐，手撑脸颊，忽觉好玩。

　　不过一间黑屋子罢了。

　　一声轻笑，丁昌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张道：“我是想替你求情，可你这脏水转眼就往我身上泼，我，我也是没办法！”

　　“哦？”

　　听到无哀冷冷的声音，丁昌还是不自觉的往声源靠过去，他带着愤懑和可怜哭腔的声音十分好笑：“我是讨厌你冷傲自大墓中无人，更是讨厌你为何才来不过几月就能得到老爷的青睐，你知道其他奴仆如何议论的吗，他们都说你是老爷的禁脔！如此破坏老爷的名声，我自然看不过去你！”

　　无哀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又恢复平静，淡漠道：“我并未做过苟且之事。”

　　提到宣鸿丁昌倒是不怕了，他气躁的也坐了下来，似乎生着闷气。

　　“你倒是护住护得紧。”

　　丁昌朝着漆黑一片的声源瞪了过去道：“我父母早亡，是老爷收留了我，老爷在我心中就是巍峨的大山，广阔的大海，是……”

　　无哀道：“原来你是仰慕相爷。”

　　被无哀一语道破，丁昌脸一红，自己也惊讶的回不过神，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十分爱戴老爷罢了。

　　之后无哀再不出声，丁昌也陷在自己的心绪中。

　　不知过了多久，无哀耳闻动静，接着便听到人倒地的声音，来者气息并不陌生。

　　“追风。”

　　追风将丁昌踢开了点，站在无哀面前高高俯视片刻又蹲下了身子。

　　“是我。”追风冷言嘲讽道：“文清院住得可是舒服？”

　　无哀不与他计较，淡淡道：“我这不是出来了。”

　　“你倒是机智，故意折腾弄事。你就不怕宣鸿真的问罪？”

　　仿佛听到好笑的笑话，无哀笑道：“宣鸿与皇帝关系甚好，不过一支笔罢了，皇帝不会追究，宣鸿亦是。”

　　“把解药给我。”

　　追风没有回应，无哀又道：“我难得接近宣鸿，也难得从文清院中出来，若是错过了，往后要杀他难上加难。”

　　追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了无哀，道：“你也别以为住进文清院内就能杀了宣鸿，顾承就是晚上也不离开主屋的。”

　　“剩下的事不需要你管。”

　　感觉内力缓缓回归，无哀吸了口气深缓的吐出，一旁的丁昌迷糊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一会才试探着叫道：“无哀？”

　　“你怕是鬼上身了，方才怎么突然就没了声响。”

　　丁昌本是想寻求一丝安全感，却被无哀一句话吓得四处瞅望，总觉得所有角落里都有人看着他，害怕得根本就法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无食无水饿了三日的丁昌被放出去时路都走不好了，还是无哀架着他回的屋子。丁昌喝了一大碗水后指着无哀有气无力道：“你，你怎么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无哀给自己倒了茶水，慢慢抿了几口道：“我之前是流民，饿七日都是常有的事。”

　　丁昌想想也是，无哀刚来府里的时候春华侍卫就说过这人是老爷带回来的流民。

　　用过饭，有个仆从跑来，对无哀道：“老爷让你到书房去。”

　　无哀来到书房里时宣鸿正在案前写字，他规矩行礼：“相爷。”

　　宣鸿抬起头，看到无哀微微一笑，将笔朝无哀递了过去：“可还记得我之前让你抄的清静经。”

　　窃损玉笔之事只字不提，宣鸿待他还是如之前一般，随和亲切。

　　无哀接过笔，想了想道：“记得。”

　　“相爷……”无哀写下几笔后忍不住问道：“一个人，手染鲜血，他还能回头吗？”

　　宣鸿明显不知无哀为何会这么问，他拿起桌上的黑檀数珠思忖着道：“若是战场厮杀自是无话可说，保家卫国，必是靠鲜血固筑。若是平日夺人性命，若是有罪之人尚还情有可原，但不论谁人犯错，自有法度严惩，若是无罪之人，普通百姓……”他摇头笑了笑，将话转向道：“但佛语常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诚心悔改，给自己一个救赎的道路也未尝不可。”

　　无哀沉默许久，又问道：“相爷为何待我如此好？无哀不信一见如故。”

　　宣鸿揉了揉无哀的头，笑道：“你很像我心中的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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