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上青天·桃源篇

　　“师父，你还记得那年你教我画画吗？”霜晨月犹豫了许久，还是这样称呼元绝。

　　元绝斜倚在桂花树上，轻轻嗯了一声，笑道：“当年你怎么也画不好，我问你难不难过，你却比我想象的要豁达很多。”

　　“师父，其实我后来也有画画的。”霜晨月平静道，目光里带着几分悲凉，“有一天我突然想画你，但我迟迟没办法落笔，因为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真正的样子。”

　　画笔从纸上荡开，一段流金的岁月随风而逝，当年师徒一起种下的桂花树已经长大，而他们却已陌路。

　　元绝点点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小徒弟，许久叹了一口气：“你长大了。”

　　当年那个柳眉杏眼的小姑娘，天赋奇佳，天不怕地不怕，冰雪之力还未觉醒就敢只身闯江湖，最后终于被他找着，收入门下。

　　如今的她依然聪明，依然善良，但见过的人和事早已今非昔比，实力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估量。

　　“是的，师父，你不该再把我当小孩子看的。”霜晨月看着他，喉头有一丝哽咽，“师父，你老了。”

　　当年的天下第一，一袭青衫一壶浊酒，何等的潇洒自在，只是再年轻也抵不住岁月的侵袭，他的鬓角已经多了几丝白发。

　　许久的沉默，霜晨月忽然叹了一口气，问道：“师父，你算尽天下人，不惜那么大的代价都要杀我，你不累吗？”

　　小姑娘目光里有着不应属于她的平静，从她的目光里，元绝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那个生死未卜的、如星辰般的少年。

　　师徒再见已是陌路，她没有哭着问你为什么要杀我，没有恨恨地说只知道就不该这样。她只是轻轻问一句，你不累吗？

　　元绝感觉心头一暖，恍惚间回到那年，他牵着她的小手，指着一条河告诉她，人心险恶，世间人皆为过客。

　　看着她的时候，他是她有些玩世不恭的师父；当他把目光看向已经空空荡荡的山顶时，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元绝收回目光，自嘲般笑道：“小狐狸，我为了你，设了三百年的局，算计了所有人，就为了你死。夙愿达成的时候，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他的眼睛有着奇异的光芒，透过山中的雾气，他看见的是三百年来的风风雨雨。当年的不甘、痛苦、委屈，最终化为了对整个世界的恶意，像一条毒蛇一样在心里盘旋着，再也无法解脱。

　　三百年对修道之人而言不长不短，用生命的三分之一时光去设一个局，根本没有道理输。

　　看着他几分狰狞的脸，霜晨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阅历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而人心总是最难懂的。

　　慢慢走近两步，霜晨月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但她还是不愿放弃，开口道：“师父，你曾经跟我讲过很多次，这个世界很危险。”

　　和风轻轻吹起少女的发丝，她一身木槿色的衣裙，几分美艳，几分决绝。

　　她的神情有几分哀伤，但却没有绝望，恰恰相反，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少女的声音很轻，但却很有力：“师父，我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看遍了世事万千，但我想告诉你，世界还是很美好，人不一定需要活在仇恨之中。”

　　元绝抬起头，神情几分惊讶，几分陌生，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认为？要知道，连烨已经死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设的局，唯一真心爱她的人已经生死未卜，她凭什么还能这么淡然？

　　霜晨月微微叹了一口气，想起那个如星辰般的少年，缓声道：“师父，你教了我很多东西，但他教会我的更多。不管他有没有死，他永远在我身边。”

　　连烨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爱人，更是一个并肩携手的人，是真正的知己。

　　“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我也有过痛苦，但现在我不怕。”霜晨月嘴角上挑，语气中带着几分满足，“我和他一样，都是疯子，只求顺自己的心意做事，不会被别人胁迫。”

　　元绝不答，只是揉碎了一片桂树叶子，静静看着树下的蚂蚁把粉末运走。

　　霜晨月往前两步，对元绝道：“师父，放下吧，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你也没有资格让整个天下为你陪葬。”

　　元绝猛地站起来，冷笑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不自杀？你看看山下，人人易子而食，全都是因为你引起的！这个世界那么黑暗，所有的人都在勾心斗角，我毁了它，岂不是更好吗？”

　　元绝有几分激动，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讲述着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指着九离山顶道：“你知道吗，那些人一个个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满嘴里都是天下苍生，做出来的都是畜生不如的事情！就在这个山顶，他们硬生生逼死了她！”

　　此时失态的元绝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子，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他做过什么。

　　“此后的三百年，我处心积虑，一直等着你长大，然后把你培养成天下第一，然后杀了你。”元绝的目光冷酷起来，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一样，“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因为杀死一个强者，总比杀死一个弱者要来得好。”

　　强者陨落，整个大陆都为之震动，而元绝偏偏要选择大张旗鼓的方式，光明正大地杀她，即使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强者难杀，越难杀，牵涉的各方利益越多，对人们的影响越大，而这正是元绝希望看见的。

　　越乱，他就越满意。

　　霜晨月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陌生。

　　这真的是那个喜欢喝酒的师父吗？那个拉着她的手带她下山的师父，那个教她无数本领的师父，那个玩世不恭又负责的师父……

　　如今眼前的元绝，更像一个手里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你听见他们的惨叫了吗？为了你，光帝汶就死了几十万人。”元绝指着山下，定定地问她，“你就不在乎天下苍生？你为什么不自杀？”

　　霜晨月向山下望去。

　　强者的目力极好，又处在九离山峰顶，可以轻易看遍世间事。

　　刀光，剑影，鲜血，白骨。

　　熟悉的一些场景，不断地在帝汶上演着，那些血淋淋的事实，除非亲眼看见，否则根本感觉不到震撼。

　　她想起那天千里冰封，湖里结的冰都微微透着红，一个年轻的母亲哭泣着，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石块下，掩面离开。

　　大大小小的寺庙里面全都是人，但微笑的弥勒佛再也保佑不了这个大陆。

　　那个如星辰般的少年，至今在珉都毫无音讯，只听说为了家主之位很多人争得头破血流。

　　站在世界最高处，她看得很清楚，很明白。这些灾祸因她而起，但实在不是她的错。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蚂蚁还没有来得及打个招呼，元绝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把剑。

　　天下无双的桂魄剑，发着淡淡的金光，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霜晨月拿剑指着他，平静地说：“师父，我不会去死的。”

　　面前的少女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真正的强者。

　　她说：“这个世界很不完美，有很多丑恶的地方，所以我想改变，但绝对不是像你这样。”

　　她嘴角轻挑，笑道：“我当然不会去死，我要好好活着。你会发现，我可以承受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她逆着阳光，笑意盈盈，举着剑对他道：“既然你想着毁灭，那我就拯救个世界好了。”

　　元绝向前半步，抽出了自己的剑。

　　成为天下第一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过剑了，只因为没有必要。

　　这把剑看上去很普通，甚至有几分寒酸，带着斑斑锈迹，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

　　“也好，既然如此，就先战一场吧。”元绝道。

　　那天，元绝问她，后不后悔？

　　后悔当他的徒弟，后悔来九离山，还是后悔最初她泼了许浒一脸香粉？

　　霜晨月轻轻摇摇头，擦去嘴角的血迹，笑道：“我怎么会后悔呢？”

　　如果没有上九离山，她怎么可能遇见这么多的人，知道那么多的事情，走到天下第一的位置上？

　　如果没有当初的年少气盛，她又怎么可能认识连烨？

　　能站在最高的位置上，和心爱的人一起看一眼这个世界，一切就都值了。

　　不管怎么样，她不会屈服的。

　　九离如月，雪霖如风，世人如蚁，野心如狼，人生如戏。

　　而你如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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