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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许幼玲番外
许幼玲想起了以前,记忆中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的冰雪和祖父睿智慈爱的脸。
她出生在呼兰。
在她的家乡,女娃念不了多少书,十七岁那年为了继续上中学,她和父亲闹得死去活来,一向疼爱她的祖父同意了,她总算去了哈尔滨。
然而,她还没有毕业,家乡就传来了祖父去世的消息。
她什么都没收拾,连夜乘火车赶回了呼兰,茫然的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雪地中踉跄的奔跑,在丧乐声中跌伏到祖父的灵柩前,哭的不能自已。
看着白布下祖父冰冷乌青、毫无半点生气的脸,眼前朦朦胧胧幻化成另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夏天,常年冰冷的乌兰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有漫山浅浅的翠绿。
祖父背着年幼的她穿梭在青藤之间,神色温和,笑着感叹:“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
可是,一切都没有好。
她抬起胳膊,颤抖地搭上那双冰冷的、满是褶皱的手,还是那么熟悉,和记忆中一样。
没有了祖父的家,是个非常冰冷陌生的地方。她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除了祖父,家里没有人关心她。
父亲为了钱,把她许给了有权有势的王家。为了逼她成亲,父亲不让她在回哈尔滨,学业也中断了。父亲是个强硬的人,不幸的是,他把强硬也传给了她。
坐在炕上,斜倚着窗台,她用手指戳着薄薄的窗户纸,透过一个个小洞,凝望着窗外的天空。
“王家的帖子早就到了,马上就得定日子,这边就一直这么拖着,可是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家给咱面子,咱也得给人家面子不是?”继母叼着烟枪,在屋里来回缓慢的走动,脸上挂着虚伪的真诚。
“早知道不让走,就不回来了。”她直直的望着天空,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语气淡淡的,却带着隐隐的恨意和愤怒。
“气话!”继母吐出一口烟雾:“你祖父过世你能不回?这家你能永远不回来?”
“不管咋的,都得接着上学,要是嫁了人,就什么也别想了。”她收回撑在窗台上的手肘,双手插在袖子里,语气坚决。
“那个姓王的去学校找过我,油腔滑调的,还抽大烟。”
“嗨,这谁跟谁不是过啊?”继母从嘴里抽出烟嘴,语气不耐,脸上还带着些微的嘲讽。
“跟谁不跟谁,一辈子跟一辈子,大不一样。”在她的预想中,她不应该早早地辍学,不应该和那个让她厌恶的男人结婚。
“咋这么犟呢,啊?”继母不再柔声细语的好言相劝,脸上全是冰冷的不耐烦:“咱家这么多大人,不能啥事都由着你!”
她听着,又开始大力的在窗户纸上戳出一个又一个洞,以此来忍耐着心里积攒的所有愤怒、不甘和心寒。
“都是你爷爷惯得!”
继母这句不合时宜的风凉话,像一个火苗,彻底引爆了炸药桶。
“你少提我爷爷!少管我的事!少在我面前提他们!”她愤怒的直视着坐在炕边的继母,锐利明亮的眼睛像一把一往无前的剑,狠狠撕裂着面前的虚假。
继母心虚地移开视线,复又愤懑的在炕边用力的磕了磕烟枪,起身走出房门。
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趁着他们不备,她逃出家,跟随上大学的表格进了北平,进了师大女附中,花他家里给的钱。
后来,表哥家里知道了,逼他回去。表哥一走,她就山穷水尽了,每天吃着又干又硬的馒头,裹着棉被缩在狭小的屋子里念书。
在她已经身无分文,写信回家要钱也没有回信时,他来了——那个姓王的,他扔了差事,独自从呼兰来北平找她。
在她将要饿死冻死在街头的时候,他出现了,穿着一件漆黑的厚风衣,拎着精致的皮箱,带来了一线希望。这令她在意外之余,还有些感动。
在那时的她看来,接受他的帮助,比接受别人的帮助更平等一些,也更体面一些。
“你说你跑啥跑?当我媳妇儿有啥不好?”
“你真的让我念书?你不骗我?你可不能骗我!”
“好。”
就这样,她跟那个姓王的去了旅店。她几乎放弃了一切,也几乎牺牲了一切,来换取那个继续读书的机会。
昏黄的灯光下,她神情木木的依靠着床头,无悲无喜,而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间,神色餍足。
“以为你在北平都美上天了,结果,都快成叫花子了。”他背对着她,脸上混含着轻蔑和嘲笑。
“我每天盼着家里来人,你来我万万没想到。我爹心狠,写多少信回去都没用。”
“你跟我回东北吧。我们家怪你,我不怪你。”
“你答应让我念书了,我不会去,我要上大学……上北平的大学。”
姓王的带来了钱。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应当,她换上了刺绣精致的旗袍,穿上西洋小皮鞋,行走在了大学的校园里。
他们在一起了,北平似乎不那么冷了,但她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他不是她期待的人,这样的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可证像鲁迅先生说的,“梦是好的,否则钱是重要的”。
他们开始了漫无休止的争吵。包括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学校门口,那令她无比羞愤。
“幼玲,一会咱去东安市场吧?”
“都行。”挽着新交的朋友,谈着闲碎的话题,这一切都令她放松。
刚走出教学楼,就被等候在门口的王坤喊住了:“幼玲。”
她松开挽着同学的手,走到他面前:“我要跟他们去逛东安市场。”
刚要转身,就被姓王的拉住了:“逛啥市场啊?回家!”
“我跟她们说好的。”
“说啥好的,回家!回家!”
姓王的用力拽着她的衣服,他们开始撕扯起来,她的同学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她好不容易甩开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干啥呀?这才几天就不认人了?”姓王的不满地瞪着她,语气里夹杂着怒火和嘲意。
“你干什么呀,怎么动手动脚的!”她新交的朋友站出来,为她打抱不平。
另一个女同学接着说:“这是学校。”
“学校咋了?她是我媳妇!”
姓王的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他不懂,学校对于她们这些学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神圣的,庄严地,容不下一丝黑暗的。
在她心中的圣地,他的吵闹、他的话语,仿佛一把刀,剥下她身上一层层华丽的外衣,展露内里的污秽。
她不看的难以忍受,扭头就跑,姓王的大喊着她的名字追在身后。
“幼玲,你站住!站住!”
男子跑的向来是比女子快的,没过多久,他就追上她了。
“你给我站住!”
他拉住她的袖子,逼着她停了下来。
“你跑啥跑,有钱读书了是吧,就躲着我,你还是不是我媳妇儿!啊!”
她不停的挣扎,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这些黑暗的、肮脏的、污秽的,她所厌恶的。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啪——”姓王的也不耐烦了,一甩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愣住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虚闪躲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打她。
她忍着快要溢出眼眶的泪,突然对如今的自己有说不出的厌恶,她凭什么一边肆意的享受着姓王的带给他的富足生活,一边从心里鄙薄着没有文化的他。
她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姓王的站在一边,无措的看着她,眼里的愤怒倒是消散得干干净净。
然而,在北平带了没多久,姓王的钱也花光了,书也读不成了,迫不得已,她只好跟他回到哈尔滨。
双方家里解除了婚约,和她们也翻了脸,有家不能回,住在一家叫东兴顺的旅馆里,老板是他父亲的朋友,一住就是大半年。
她怀孕了。
前三个月,她呕吐频繁,脸上也开始出现斑点,精力不济使她看上去像一株干枯的杂草,双目无神,满面怠倦。
一天,当她挺着大肚子,手里男这报纸推开旅店房门时,看到姓王的穿上了许久不曾穿过的西装,系上了领带,在古朴的梳妆镜前一丝不苟地梳着头发。
她走进屋,有些莫名的不安,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要上哪儿去呀?”
“连租金带借款欠了六百多块大洋,我得回家取钱去。”
她垂着头,脸上的神情隐没在柔顺的发丝后,让人看不大清楚。
“怎么去的这么突然?”
姓王的放下梳子,又拿起桌子上摆放的刮胡刀,仔细的修剪着长得略长的小胡子。
“刚才经理上来过,说再不给钱就要轰人了。”
“我想跟你一起去,这屋子快把人闷死了。”
姓王的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我爹连我都不忍了,会认你啊?别自找不痛快。”
说到后面,他眉头皱起,显出很不耐烦的表情。
带着最后一丝期望,她抬起头,看向他,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或许,看在孩子的份上……”
话还没说完,就被姓王的打断了:“你别做梦了!你我两家有一个开明的,我们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走到衣架前,取下外套穿上,顿了顿,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她身前,带着虚假的、让她在无法自欺欺人的微笑安抚道:“我很快就回,三五天吧。照顾好自己。”
他伸手轻拍她的脸,她侧头躲过。
他提起皮箱,从她眼前一步步离开。房门,在他身后打开又合上。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会回来了,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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