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赋

　　临安初雨，一夜落虹
　　刚下过雨的临安，空气十分清爽，路上行人纷纷，四月芳菲，人人都急着往家中赶，好与家人团聚，共赏春色。青衣的姑娘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一个装纸钱的篮子出了客栈。
　　店主并几个小厮快几步走到门口，看着那姑娘，叹气道：“真是天意作弄啊，年纪轻轻的，孤苦伶仃，偏又成了孀妇。”
　　“什么孀妇”那白衣的公子原坐在店中专心地吃着早饭，一碟小菜，一碗白粥，吃得甚是斯文，吃了一大早白粥都没吃完一半，原先专心地看着碗，此刻倒是抬起头来。
　　店家看清公子的脸，真是好相貌，还有身上那股与周遭人不同的感觉，令他愣了愣，方才答道：“今日是那姑娘相公的尾七。”反应过来时眼前的客人已经不见。
　　山路崎岖，下过雨后，更是湿滑难行。青衣女子仿佛并不在意月白绣面的鞋子沾上泥浆，失魂般地一步一步走向山里，春雨湿了青丝，本就苍白的脸上泛出青紫。密竹后一片白色身影闪过，在雨中顿了一顿，眼见前面的人越走越远，终究是没有追上去。
　　客栈里
　　店中客人不多，白衣的公子回来了，身上不知怎的湿了一片，本就清闲的小二立刻迎上去，道：“虽说是到了春天，但天儿也还冷，客官要不要泡个澡，去去寒？”
　　“好。”得到一声肯定答复，小二屁颠颠地去吩咐烧热水。店主看着白衣公子坐在早饭的那个位置，一坐又是许久，心叹道，贵人都是慢性子啊，洗澡水又要凉了。
　　直到日暮，公子要了晚饭上了楼上房间。店主在柜台打着算盘，时不时瞟着门口，看看街上行人。小二也是百无聊赖，这里扫扫，那里擦擦。
　　“林姑娘怎么还不回来，今儿个是她相公尾七，该不是晕在山路上了吧。”店家有些担心。
　　小二凑到店家面前，一脸讨好，笑道：“掌柜，这姑娘究竟是怎么了，你给我说说，那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就成了孀妇？”
　　店主还是不放心，又吩咐小二去寻。
　　小二满头雾水正要出门，青衣姑娘已经回来了，只与早上不同的是，少了那篮子纸钱。
　　“掌柜，多谢这几日收留，止息生前留下的我不愿动，我身边钱财不多，就这些给你，望你不要嫌弃。”青衣姑娘凉凉的声音听不出悲苦。
　　掌柜看着面前的散碎银两，叹了口气，这姑娘太倔，之前拒收了多少次，隔天便会又出现在柜台上，看如今这形容，恐怕是要走了。也好，离开这个伤心地，那么好的模样再找不难。
　　小二见那姑娘也上了楼，又凑过来询问，掌柜见人也不多，就吩咐关了门，点了灯，缓缓讲起来。
　　三年前，刚满二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的叶公子被老夫人带回临安老家祭祖。叶家公子眉目清秀，丰神俊朗，待人也是谦和，来求亲的官家，富户都快踏破了门槛。老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偏生儿子不乐意，开始还接见一些，人来多了干脆称病躲到山里赏花踏青听寺钟。会些武功的叶公子就弃了折扇，携了长剑入山，这一入，不知是不是天意，竟教碰上了妖魔，才成了后来那段佳话。妖魔群饲，一个红衣姑娘困在中央，叶家公子与那姑娘一见钟情，出手相救，虽不敌，也许天公作美罢，最终妖魔尽退，叶家公子也带回了当家夫人。不到一年，临安瘟疫横行，粮荒洪灾接踵而来，商家富户都远远搬离临安，留下的除了贫苦百姓，只剩叶家。叶家公子似乎也染上了病，脸色很是不好，出行也都是夫人搀扶，公子体恤疾苦，日日与灾民一同吃住，夫人原先来劝过几回，皆不得，后来干脆夫人也效仿公子，同灾民一处，开仓放粮，诊治病患，分文不收，公子心疼夫人，才同意回了府邸。后来朝廷派来援助，叶家夫妇帮忙，才控制住病情，渐渐地，临安恢复往昔繁华。叶家公子当居首功，上头连晋三级，请公子去京城述职，却被公子婉拒，大家赞扬，公子心怀百姓不为名利，公子只是淡淡一笑，第二年，便传来公子大婚的喜讯，新娘子正是他们平日喊的夫人，大家伙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喊早了，可夫人也不羞不臊，端庄地受着。大婚当日，大红礼服的叶公子的脸上这才显出精神气，看起来是很高兴的。而后两年，夫妻相敬如宾，传为佳话，却在第三年，叶公子患病去世。叶家也渐渐败落下去，老夫人被带去了京城妹妹家住着，少夫人却不愿离开，守在临安。大家伙受过叶家的恩，纷纷相劝，无济于事，少夫人就守到了今日。那年公子大婚，一个游方道人在叶府门口说道，这门亲事不知是缘是劫，万望公子保重。如今看来，是缘是劫又有谁不为之叹息呢。公子弥留之际还嘱咐大家，自己已与夫人和离，从今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欠。这才当真是情深啊。大家也不好再喊她夫人，又不知夫人姓名，只听公子平日喊她阿绫，也不知是哪个林，就喊了林姑娘。
　　掌柜讲完，又抹了一把泪。小二也默不作声了，那样单弱的女子，一个人苦苦地守着，怎能叫人不敬。
　　楼上房里，白衣的公子吃饭吃得认真，吃得斯文，已经凉了许久硬是没少多少饭和菜，小二都怀疑他有没有吃，可人家公子眼睛是一直看着碗的。
　　小二离开时打开房门，对面厢房也没关，他不经意地看向对面，青色的身影伏在桌上，像是在写些什么。小二关好了门，那抹青色便消失了，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碗里。
　　楼下店家的话一句不落听在耳里，本来毫无兴趣的故事因为她的存在，他格外仔细地听着，从前，他还笑她：“五感五识修得倒好，却是用来听墙根的？”如今，他却也用作这样的地方，只为了多了解一些，多靠近她一些。
　　他听到叶止息初遇她是一身红衣，想必也是被那样明媚灵动的样子迷住了吧；他听到叶止息同她成亲，相敬如宾，而他当初要娶的人，却是孩子一样纯真，他只想好好地陪着她长大，何曾想过她同自己相敬如宾······一件一件关于她的，他都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他不在意，他只想她好好的。
　　第二日，青衣的姑娘换了身素衣，长如黑缎的青丝绾起，一支木兰簪上，脸愈加显得苍白，旁人一看便知是新作孀妇，远远避开，唯恐沾染不详。可恨又是那么好的皮相，可看不可及，当真叫市井之徒骂天骂地恨爹娘。
　　“叶管事，止息喜静，我不在时，劳烦您每月替他添上一柱香，除此之外，不需其他。”林氏对着原先的叶家管事，现在的店家不悲不喜地说道。
　　店家点头，这姑娘这一走，还是不要再回来罢。临安城内是人人敬着公子那份恩情，却也不少人记着夫人那来历不明的身世，游方道人那番话，更是给夫人冠上了“妖女克夫”的名声，老夫人当初是极不赞成这份亲事的，只是拗不过公子的决心。现下公子去了，老夫人那边京城的娘家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夫人。纵使夫人心宽，不当事，也盼她躲得远远的，全了公子的心愿。
　　新来的伙计瞧着掌柜那张苦脸，暗暗思忖，原来掌柜和叶家还有这样的关系。
　　登上行舟，两岸桃花还盛，光华灼灼，木兰凋零，飞花入水，玉白的花盏轻轻转着，她想起止息坐在岸上凉亭，横笛吹奏，一曲吹罢，朝着她笑。温润的笑颜掩映花中，玉白的木兰衬得他脸庞愈加苍白，可他依旧笑着，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不知谁在念诗，一两句传来：“朱门粉壁谪仙家，柳外秋鞑衬落霞。一涧碧云流不去，木兰舟系木兰花。”三年陪伴，以报恩情，你还有何心愿，我如今也是不知了。
　　女子站在船头，看着那树木兰，却见一袭白袍闪过，一位气质非凡的公子站在树下，修长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一物，横在唇边，悠扬吹奏。女子目光看去，不知作何表情，对于她来说，止息已经故去，他人身影，又怎可比拟，便低头看水。笛声仍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女子摸向身后背包，果然，止息的笛子。她看向那树花，人已不在，满树木兰开放，馨香沁脾。
　　懂得方外之术，行走人间，仙妖不论，与自己何干呢？女子转头朝着船家喊道：“船家，你这船往哪里？”
　　“往云浮山去，那边有个西津，五六月荷花开得是正好呢！姑娘若去，这水上走半个月，也就到了。”中年汉子粗声答。
　　“好。”
　　行舟缓缓，天际流云，木兰轻转，送君远去。
　　既无缘，便相忘。
　　于止息，她想告诉他这些，他自救她那日起，便是知道的。这样的女子，应是谪仙下凡吧。他为她舍去一条命，她屠尽妖魔，用妖魔内丹并自己百年修为，还他三年阳寿，三年来，为他四处寻找续命法术，不得片刻休息。他阻止，说，只要这三年她愿意陪伴在旁已然足矣，其实心中还是怕她会突然消失。她像晨雾，像烟沙，悄然易逝。她屠尽妖魔本顺应天道，可偏牵连进来一条性命，添了血腥，遭受反噬，三年法力渐弱，日日受心痛折磨。临安又添灾，谁知是不是妖魔余孽作祟，追究起来，恐怕也缘由叶公子，自然她也别想撇清。一年后，止息提出成婚，她想了一夜，点头应允，也同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不知受了哪里的浊气，脑中记忆残缺，不记得前生前事，可是我记得，有人答应，等他回来，便来娶我。”止息心下一惊，面上仍是温润的笑容，指指她视若珍宝的挂在脖子上的黑曜石，说，这个“灵”字，想必是你的名字，却不是你的笔迹，你日后寻他，也可依照这个。他面上永远云淡风轻，不曾吐露对她的心思，但她并不是感觉不到他的温情。大婚当夜，新房之内，她穿着大红嫁衣，容貌是世间少有，坐在床边，叶止息踏入房间，没有挑起红纱，而是抱着被子铺在床边的一张小榻上，笑道：“夫妻之礼未行，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欠。”屏风之后，红纱之下，传来一声，“好。”她太认真，三年纵使没有想起一丝一毫，心意也没有动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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