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赋

　　幼年的千灵并不是如今这等清冷的性格，她有着所有童年孩子有的纯真稚气，也会依偎在父母身边哭笑玩闹。
　　喧宁夫人虽已为人母，心中仍保留着少女时代的远见与志向，虽关爱唯一的女儿，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却是放在研读古书，修习术法，侍弄药香，甚少留意到千灵内心日渐生出的孤寂凄凉。
　　父亲顶着上清帝君的名号，事务却甚是清闲，倒会多些空暇来陪伴她，可心思终是不比女子细腻，只当女儿孩子心性，便再有闲时，也是被娘亲喊去请教修行之类的问题，亦或是去寻老友那位好看又神秘的叔叔喝酒对弈。
　　如此，千灵也只能看着父亲匆匆回来，喊声：“爹爹。”
　　上清应了声，抱起女儿遂又放下，便又匆匆离去。
　　“便就这么着急吗？”小千灵扁了扁嘴，只能独自坐在秋千上看着远处夕阳出神。
　　彼时年幼，并不知那份痛楚唤作孤独，她百岁尚未满，在仙中实在小的不能再小，却已经开始对这漫长无趣的仙途生出厌倦。因父亲向来不与神族往来，他瞧不上近年神族那些虚伪堂皇的做派，千灵便也从未上过神界九重天，只得在谷内玩耍，境外有结界，灵力微薄的千灵也出不去，上清境虽四时之景皆有可赏，百年光阴也已疲乏。
　　郁闷已久的孩子终有一日生出念头：那个叔叔那里那么好玩吗？爹爹去得，我也去得。
　　早早几日就收拾了衣物，捏了咒藏在她的纳物袋里，隐身的咒诀也练了多时，趁着她爹出门，灵巧地附上她爹的剑鞘，剑突然微微颤了颤，她紧紧地缩在角落里，生怕被发觉，她爹有要拿剑检查的趋势，突然一声“喻行”唤回了她爹。
　　“尹奚，你怎么亲自来了？”这是她爹的声音。
　　“你上我那许多次，喝光了我的酒茶，怎么，倒不许我来叨扰你一家子一次吗？”这清冷的语音是那叔叔的！
　　千灵也有十多年没见他，初见他时，只觉得世上竟有如此气度的人，他一身白袍，目光深幽却清澈，虽看来年轻，容貌却是极为出色，周身的气势更是像长久岁月方能沉淀出的，谷中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偏显出冷肃威严之意。
　　对了，好看叔叔叫尹奚。此次再见，不知叔叔该是个什么样了，应当比旧时更沉稳耐看了吧，日头照上他还会那么冷吗？
　　正出神地想着，一阵清风拂过，她一个激灵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已不在那冰冷的剑鞘里，周围是一片白色，像是衣料，那个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月余不见，千灵竟出落得如此婷婷，不难预见你满千岁时的模样，的确承了你父母的好皮囊。”
　　她心里咯噔一下，刹时明白，自己此刻，该是在好看叔叔的袖中，若非如此，她爹就该揪她出来算账了。
　　“尹奚~~叔叔~~”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不必如此生分，我与你父亲乃是老友，我感谢你父亲摒弃世俗之见，对我倾力相助，引以知己，你便是我侄儿，喊我叔叔即可。我看你这脾气秉性也颇像我一位故人，便如他一般唤我尹奚也无不可，倒是让我得了便宜又多出一位小友。
　　好看叔叔讲了一大堆，她没怎么听懂，唯有“叔叔”“小友”不知怎的落在她心上。她长到百岁，还是头一次亲近爹娘以外的人，而且头一回有人以“朋友”称她，千灵感到十分受用，脆脆地答：“那么说好了，叔叔，爹娘不让我出谷，你得空常来看我，没空也要找空来看我，当然，我不会让你吃亏的，等我满了百岁，灵根稳固，学了术法，解了结界，就来找你，你有爱吃的爱玩的东西吗？我也可以带给你。”她欣喜雀跃说完，似乎感觉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对方又长久没有回应，她糯糯地补充：“叔叔还是忙自己的正事要紧，得空想起来看我，再······”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我每年中旬来看你，若是你父亲去寻我，我便央他将你带上，我或许有事，你不必恼，我事情忙完就回来，接你小住几日，带你好好看看谷外的世界，如何？”
　　如此合她的意，她还能说什么，本着一丝偷溜的愧疚，答道：“爹爹不大会侍弄花草，谷内的蒲灵花我花了好多精力才发芽，在它开花之前我还需看护，还是等我生辰后叔叔再履行承诺也不迟······”
　　“也好，我记得你是三月初六的生辰，届时神界正有一场盛宴，我带你去可好？”
　　“父亲呢？他一向不喜······”
　　“他会同去的。”毫无后顾之忧，千灵开始期待起来，娘亲答应生辰陪她整天的，这样他们一家子都会出去的。还有好看叔叔，自己终于可以去见见他平日生活的地方，想来也是同他一样有趣吧。
　　想着想着，孩子竟睡着了，连被好看叔叔抱起，她爹爹接过都不知道，仍旧香甜地睡着。
　　“你可听见她说的？”尹奚端起茶盏，淡淡的目光扫向上清帝君。
　　“我都没有意识到，女儿长大了，不是一个秋千，一颗糖就能逗笑的了，难怪她多日不笑，竟已渴望出谷到如此执着，是时候了，这里太冷清了，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她母亲。”上清说这话时脸上是少有的担忧与痛苦，眼中有类似挣扎的情绪闪过，终归于平静。
　　“你这话若是被喧宁听到，又该说你了，她虽不像寻常女子满足于相夫教子，却是甘于平静，耐得寂寞的，难道你认为那外面虚伪的神族她能瞧上，梦貘族的睿智与骄傲你忘了吗？”
　　身为他好友的尹奚不仅知他，知喧宁，知千灵，有时他真的怀疑，这世间还有谁的心是尹奚猜不透的，偏偏这样的人物，却收敛了自己全部的锋芒，甘居九重天上，与那些入不了眼之流为同僚。
　　若以尹奚之能，封君封侯绝不过分，连自己这个虚位也是他出谋划策求得的，他巧妙地利用九重天新近人才稀缺，天君需立神族威势才封这么个位置给自己，既全了天君的心思，又不担重任惹天君猜忌，且护得亲人周全，自己也落得轻松。
　　这个人的心思，竟细如微尘，全若满月。上清心中生出寒意。
　　千灵此刻在他怀中蹭了蹭，嘴角含笑，驱散了他的寒意，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可笑。前半生，他太过谨慎，喧宁花了多少时间精力才使他放下戒备相信她，几乎搭进去半条命才求得两人缘牵，后半生，他也该活得肆意些，否则不是太没意思了吗？尽人事，听天意，得意时我便且信着，不遂我意，我命便只由我不由天。
　　他耳畔自然地想起这句话，那么熟悉地轻快逍遥语调，却不记得是谁说过。他的记忆似乎缺了一部分，可眼前地一切如此圆满。
　　他感叹，今夜自己想得真不是一点半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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