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

　　大漠的风和万物生灵一般，连摧折的力量都像呼吸的颤动，具有来自远古的共鸣。

　　长野在这条路上走了两年，来来去去，往往返返，幼小稚嫩的躯体无可抑制地在风沙尘埃中生长。

　　曾像狂风一样无处不在地包裹的苦痛，也不再能胁迫他，他可以在这样粗糙的砂砾中顽抗地、野蛮地奔马。

　　这是他生存的力量。

　　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起一些往事。

　　比如，他的爹娘。

　　长野曾经是有爹娘的。他知道他们是谁。他不是乞丐的孩子，也并不是生来就是乞丐的。

　　那时他已经知事了。是冬天，很冷很冷。

　　他娘把他所有的衣裳都套在他身上，翻山越岭地把他带到一户人家门前。那户人家打开门一个劲儿地摆手，他们吵了起来，他娘还哭了。

　　他蹭到他娘身边，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他娘坐在石阶上哭了一会，很快平静了下来。她抱起长野，往永和巷走。巷子窄，挡风，没有外边儿那么冷了。

　　她把他搁在一个雪扫得稍微干净些的角落。长野就看着她，她轻轻地搂着他。

　　他娘的眼神很温柔，就像从前喂他吃米糊、教他穿衣服一样。那眼里没有风霜留下的疮疤，依旧充盈柔软。

　　终于，他娘放开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娘……去买点东西啊……

　　长野仰着脸蛋看她，问，娘去给弟弟买米糊吗？

　　连年战乱，爹服役受了伤，瘫在床上。地又旱，世道又乱，娘吃不上饭，奶水早就没有了，弟弟只能吃糊糊。弟弟还小，窝在长野的小背篓里，每天都会饿哭，可是娘每次去外面买糊糊都要很久，也只能带回来一小袋。

　　他娘哽了一下，但是眼睛里流不出眼泪。她只是点点头，转过身走了。

　　他娘走得很寻常，好像只是让他在这里避避风，等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何况长野那么听话。

　　可是那天的长野看着满城飞雪，缭缭绕绕，似烟似雾，从上天坠入红尘，扬洒一整个人世，像死生冥冥之间的一抹泪，抛下来偿还恩怨因果。

　　抓到手心里，顷刻就会化开，凡人什么也留不住。

　　长野下意识地往前跟着他娘走了两步，脚步蹒跚，走得不快。

　　他娘步子大，一下就跟不上了。长野一脚没踩稳，跌倒在雪地上。

　　他的额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喊了一声娘。

　　等他抬头，巷头的身影已经望不见了。

　　好似前尘重重散去，不见踪迹。他磕过头，唤过娘，最终化为两行雪水，当作陌不相认。

　　长野长大后也明白了世事诸多身不由己，就像他记得他们，却不曾再找寻他们，也不再用他们留下的名字。

　　他于人世如浮萍，无论是当乞丐的艰难求生，抑或大漠里的生死游走，都只当大浪盖头，无怨无尤，无牵无挂。

　　长野那天是去替桂实送货的，就在邻城，翻座山就到了。他办事也牢靠，师父师娘也放心地让他带人去了。

　　办完事领过钱，大伙就准备回程了。长野让他们先走，他还要替师娘买一味草药，凉城没有，只好来这里找。

　　从小巷的一个药铺里出来，长野提着药包牵着马往回走，突然看见巷子的那边有一小队人正往这边走。

　　他们穿着白色的麻衣，有些人举着香柱、白幡和木牌，还有些人抬着一个不大的棺椁，嘶哑的哀乐里隐隐传来哭声。

　　他们在出殡。

　　他们走得很缓慢，一边走一边向天空撒纸钱。雪白的纸钱像雪一样落下来，从巷子那头飞到巷子这头，擦过长野的衣角。

　　长野轻轻瞥过人群，然后顿住，望向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莫名其妙地跟上他们，远远地坠在后面。

　　他们行至一个偏僻的山坡，那里没有碑，只有一个坑。亡者只是稚嫩小少年。

　　他们将棺放进去，掩上土，旁边的一对夫妻模样的人跪在地上哭。

　　黄土一经封合，便是阴阳两隔，各不相逢了。

　　待人散去一些后，长野走近那坟，遥遥地看着那对夫妇。

　　他只感觉有些东西沉沉地压断了浮萍浅短的根系，脚底一轻，几乎要被兜头的大浪掀倒，也沉进地里。

　　他知道坟里头的是谁。是他的弟弟。

　　他满心茫然地望着那座小小的坟，耳边只有边城的风，似哭似号。

　　好像刹那间又回到了那片冰天雪地里。

　　他知道他有一个弟弟。也知道他为什么被抛弃。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张嘴，而弟弟身体不好，爹娘不敢将他送到凉城，怕半路上就夭折了。

　　长野还记得他小小的时候，扒着自己背篓的边边儿往外看，他给他换尿布，喂他喝米糊糊，背着他走很长的路去找娘，牵着他比自己还小的手在黄土地里滚啊玩啊，累了就抱着他窝在小小的角落里哄着睡，哄着哄着就两个人都睡着了……

　　现在他弟弟又睡着了。

　　长野远远地跟着那对夫妇去到他们家门口。等他们进了屋，长野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随便拿块布包着，搁在他们门前的石阶上。他抬手敲了敲门扉，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他无论爱恨，在那个响头之后，都没有理由了。

　　妻子前来开门，打开门先是看见地上的布包，再抬眼只能看见遥远人烟中的一抹背影，很是陌生。

　　那年的冬天，长野跟着师父进漠，经过一块戈壁滩的时候遇到了流沙。幸而师父老道，人货两安，不过是虚惊一场。

　　就在那时，长野隐隐听见了一些哭喊，微弱的。他扯住了师父的衣角，指了指声音的来源。

　　师父同他往那边跑去，只见一个小孩儿在沙中扑腾，眼见就要脱力了，哭声也渐渐微弱下来。

　　师父抛了一段绳子让他拽着。但小孩已经没有拉住绳子的力气了，只能勉强地将绳子握在小小的手心里。

　　最后是长野铺了块大板子，以身涉险靠近了他，才将小崽子捞了出来。幸得小孩儿陷得不深，不然就是长野搭进去，他也活不了了。

　　其实师父不想长野救这个陌生的孩子，倒不是师父心狠，实在是人有亲疏远近。一个是自己的亲徒弟，一个是不知哪来的野孩子，万一长野为了救他出了事如何是好。两厢比较自然是自家的孩子重要得多。

　　但长野没有考虑这样多。他的脑子好像被什么迅疾地刺中一样。一种很深的直觉一闪而过地抓住了他，他几乎完全出自于本能地将小孩儿从沙流中捞了出来。

　　当时情况很紧急，但他还是很突兀地注意到了小孩的手指。小孩的左手尾指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痣。和长野右手尾指上的那颗形状一样。

　　救出来的孩子才四五岁大小，皮肤颜色颇深，眼睛圆圆的，身上的衣服倒是不像边城的布饰。

　　小孩儿缓过气来后，一张嘴就是哇哇大哭，哭得震天，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滚出泪珠。

　　长野望着这个陌生的孩子，他的心里应当没有任何触动，却还是拥抱了他一下。下一刻，那个孩子就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个小孩儿被他们带回马队。孩子太小，扔在原地大概也是一个死字，等于白救。师父也狠不下心，由着长野决定，反正这孩子的命是他救的。

　　长野并不想带一个孩子上路，但对他所展现的那些稚嫩、脆弱、懵懂和依赖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怀念，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将他抛下来。

　　孩子说的话也古怪，听着不像中原话，叽里咕噜的，问他打哪来他又比画不分明，长野也不知道怎么办，兴许去到有人烟的地方将他放下便是了。

　　至于更多的，长野很清醒地明白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给不了。

　　长野拿条布带将孩子绑在自己身前，骑上了马。

　　小孩儿好像也知道是谁救了他，对长野格外亲近，成日成日地绑在一块也没腻味，也不会哭闹，反而看着对什么都很好奇。

　　长野性子沉稳，对比自己年长的人向来是不多话的，反而是面对这么一个小黑包子，好似又回到了幼时照顾弟弟的时候，明明语言不通也鸡同鸭讲地说得很欢。

　　长野问小孩，你叫什么。一边说一边点点小孩的脑门。

　　小孩有些茫然，好似没听懂地看着长野。

　　长野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叫长野，我，长野。说着又指了指小孩，你呢。

　　小孩这次好像懂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长野捕捉到里面频繁出现的一个词。

　　他试探地喊了一声，布洛。

　　小孩立马笑了，指了指自己说，布洛，又指了指长野，玛多。

　　长野看他笑得开心，也带上了笑，问，玛多是什么意思。

　　布洛没有听懂，他也不在意，照旧和他各聊各的，倒也亲近。

　　布洛很乖巧，又活泼，又不惹麻烦，逗得大家都很喜欢他。但布洛就是粘人，吃饭要长野喂，喝水要长野喂，睡觉要长野陪，换成别人都不肯。吃干粮不见他哭闹，没得了长野哄反而要哭闹。

　　长野被他粘得也忍不住更疼他些，吃的喝的穿的都先紧着他。连睡觉都不放心，要把他抱得严严实实的。还得哼童谣哄他，不哼不肯睡。

　　有些夜晚，沙漠的风依旧不曾间断摇荡，明月不出，繁星柔光洒落，长野侧过头看着怀里的小孩陌生的睡颜，会有一些恍惚。他尚且年幼，不能明白事情不受人控制的周折，不能明白没有度量铺垫的因缘际会。

　　他只会在某一刹那，恍惚地将怀里的孩子当作幼小的弟弟。不是因为对往事有多么固执的不舍，却好像是一种无可安放的柔软的延续。

　　但第二天他仍然只会把这个对自己笑得欢快的孩子抱上马，紧紧地绑在自己怀里。

　　他只能带他奔赴这一程，无论阴晴风雨，护他平安。往后尘霜，鞭长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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