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载两人，互安一生

　　餐厅的员工更衣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本来我也是打算要走的，可是经理突然说来了个大客人，临近打烊，经理却也不好得罪，硬是把换好衣服的我又推进更衣室里。隔着门大喊:米安，今晚你要是服务好了那位客人，我明早就给你加薪！
　　正在换衣服的我听得满头黑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米安堕入社会深渊了。不过，这后半句倒是甚得朕心。
　　头上明晃晃的灯照得我有些近盲，头也晕晕的。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和夏夏去承泽寺求的签。那大师拿着签半天不说话，我心急问道:“下下签？”
　　他摇头。
　　我舒了口气，“上上签？”
　　他亦摇头。
　　登时我就怒了，转身要走，一旁的夏夏忙拉住我。
　　“一百块，一百块哪。物要尽其用，钱是物中之宝，咱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大师说得越慢，越说明你这签意味深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是从不信这些的，但夏夏时不时就去庙里求签，找大师指点人生。她说她实在是对我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感到痛心疾首。于是决定带我一起去寻找人生目标。
　　自从出了大学，我就没找过专业对口的工作。没办法，谁叫我当初作死般的选了个中文系。还自以为可以披着及腰长发，穿着碎花长裙，踏一双纯白的帆布鞋走出一条文艺人生路。可现实，各位看官，参照上文就已经非常清楚了。是的，现实的确骨感，我只是一个餐厅服务员。本来要握笔写出凄美文字的手，如今只握住一本菜谱；本来的口头禅“姑娘我就是如此文艺”变成了“这位客人，你想吃点什么”。说实话，夏夏说得没错，浑浑噩噩，浑浑噩噩～
　　但我还是一把拉开她的手，振振有词道“这大师一看就是个拽人，拽人说的话必定是拽文，拽文一般华而不实，往往被说话者附加许多个人情感，而话中若带了个人情感，就容易给听众造成一些假象，听众自己在脑海中脑补的画面百分之九十和现实会有差距，这差距的原因不过是这人常常带有个人情感，而一旦带有个人情感，就会说出一堆拽文，而你，也就成了一个拽人。”
　　我说罢，半天不见夏夏有反应，便转过头去看她。一！脸！茫！然！心中大喜，撇下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被自己的文学底子所拜倒。但转念一想，顿时又不开心了。咳！再好的文学底子也只能用来糊弄夏夏了。怎么有种’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的感觉。
　　经理在外面把门都快拍裂了，大声嚷嚷“米小安！你要是再不出来，就给我滚蛋，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拍自己脑门。暗叹道:怎么还是这个死样子。一头晕就喜欢胡思乱想，再加上这深夜时分，思绪更是像安装了马达一样。
　　失意，难过再多，钱也是要赚的，人生还是要过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朝门走去。
　　经理在我开门那一刻停止了叫嚷，一副喜极而泣的便秘样，“祖宗喂！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死了。”
　　这种VIP语气，经理还从来没对我用过。他一向是以你钱包里的数额来确定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从多到少，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像我这种穷人，他能对我笑一下已经算不错了。
　　他一把拉住我，十分奴颜媚骨“请，你请。”
　　受宠若惊此刻在我身上得到无限放大。但是，我是个理智的新社会女青年，一直坚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可遗憾的是，我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得被他算计的东西。想来只是因为那位客人着实是个很有钱的人，再加上这个点了服务员走得只剩我一个，我要是经理，我也会这么，嗯，这么的奴颜媚骨。
　　经理在我前面带路“哎呀！你说我们这五楼有多久没开张了，没想到这大半夜了还让我赚一笔，真是老天开眼了。”
　　许是半晌没听到我的答话，经理转过身来，却看到我昏昏欲睡的模样，气得两手搭在我的肩上，边晃边咆哮“米小安！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个店快要关门大吉了！现在能赚一笔是一笔，你倒好，碰上个大金主，还敢给老子打瞌睡。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团队精神啊！米小安，我警告你啊，待会你要是出一丁点的差错，你明早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我被他晃得大脑跟浆糊似的，神经系统早已中断，就差口吐白沫了。
　　我咽了咽口水，笑着说“经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知道就好，快点走，别让客人等急了。”
　　于是两个人各怀心思急匆匆地赶到五楼。
　　来到VIP包厢门前，不知哪道外太空的光波击中了我的天灵盖，已经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
　　“经理，里面的客人是谁啊？”
　　经理这时倒不生气了，一脸笑呵呵地
　　“陆辞舟。”
　　我“哦”了一声，手一用力，打开了包厢的门。一旁的经理就像笼子里放出来的猴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那个客人的身边。
　　耳边有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陆总，今晚你光临鄙餐厅，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啊！”
　　“陆总，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千万别见外！”
　　……
　　糟糕！脑子比之前更糊了。使劲摇了摇却并没有好一点。发晕间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直射向我。我直起半弓着的身子，眼睛终于聚焦。顺着那道目光看去。
　　陆辞舟！
　　经理刚刚的回答现在在我脑子里无限循环，我顿时想把反射弧长得可以做三尺白绫上吊自杀的自己从这五楼扔下去。该死的！
　　那坐在主位上的不正是陆辞舟吗？他还是这般的衣冠楚楚，当初略显青涩的脸经过这六年岁月的炼造，已有了成熟男子的魅力，但眉目间的淡淡疏离依然未曾改变。
　　经理示意我过去。我走到陆辞舟身边，不动声色地将菜谱放到他面前。
　　“先生，请点菜。”我微微俯身，笑得十分官方。
　　他也不看我一眼，径自点菜。
　　我快速地在纸上记录着。
　　“好了，就这些。”他合上菜谱交还给我。我知道他正在看我，但我并没有与他对视，只是轻轻收回菜谱。
　　经理却在这时却突然开口了“陆总，要不要来点红酒？”
　　“哦？陈经理有什么推荐的吗？”陆辞舟饶有兴趣地问道。
　　“陆总，在我们餐厅，品红酒第一的要数现在站在你身边的米安小姐了。让她给你推荐，保准你满意。”
　　“是吗？”
　　可不是嘛，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半是被我喝酒喝光的，店里的酒窖我更是了如指掌。
　　“陆总，我们店里上个月刚从法国波尔多进购了些高级红酒，有瓶85年的Mouton，颜色纯正，馥郁多香，比一般的红酒味道要烈一些。你看行吗？”
　　“好，听你的。”
　　我一怔，回过神来赶忙说道“酒窖在地下一楼，我现在就去取。不过时间可能会有点长，还望陆总您耐心等待。”
　　“好的。”
　　听到这两字，如蒙大赦。走出包厢后，整得人像是去地狱走了一遭，瘫软无力。经理随后也跟了出来。
　　“菜已经在做了，你快点去把酒取上来。”他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坐直达酒窖的电梯下去。电梯内壁被反射的女人一脸憔悴，一双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嘴唇苍白。我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一切都变了。”
　　“叮！”电梯到达酒窖。我在一排排的架子间走动，高跟鞋在地上发出清冷的响声，混着这密闭室子里的陈年味，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回到五楼，推开包厢的门，发现菜都上齐了，人却只有陆辞舟。这可真糟糕。
　　我走到柜橱前，拿出一个高脚酒杯。倒好酒后，双手递给他。
　　而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动作。明明居高临下的人是我，可我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与他之间不一直是这样吗。在他面前，我永远扮演着慌张小丑的角色。
　　整个包厢的气氛凝结在了这一刻。我有点气恼，不耐烦道“陆总，你的酒。”
　　他眼中似有微妙情绪，却转瞬即逝，让人无法捕捉。过了许久，他接过酒杯，轻晃了晃。忽而扬起一张冷峻的脸，嘴角绽开灿烂无邪的笑容，让我微微发愣，而下一秒，他开口说道“米安，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我很开心。”
　　话音飘落，一饮而尽。
　　下班后，一个人去坐地铁。地铁站在这深夜里像个黑暗密室，抬头望不见星空，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地铁带出来的巨大风声，像一部恐怖片的有声前奏。整个地铁站就像上帝亲自在地球版图上切割出来的，一个漂泊在海上无根的孤岛，悲伤从孤岛的四面八方携风雨之势扑来，直击我心脏。顿时，慌张小丑的面具被撕碎，她再也没有躲藏之地。就像个光裸的人，束手无策的站在太阳底下接受众人的直白目光。
　　地铁来了，我随意找个了位置坐下。然后用手覆上脸，回忆就在这一刻泛滥成灾，年少时的一张张脸被无限放大。
　　悲伤如昨，恍如隔世。
　　我感觉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了，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追问自己:米安，你不是一直演得挺好的吗？怎么今天就不行了呢？
　　我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一旦哭了，那就意味着输了。而就算此生孤独终老，我也不愿认输，因这是我灰暗无光的余生仅剩的尊严。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我简单洗漱后就回房睡觉了。
　　可是睡得极不安稳，像有人拿着锥子在敲我的头，眼皮却一下也睁不开。迷迷糊糊之间似有人推门而入，紧接着开关声传来。顿时，光芒似细针，刺得我眼睛发疼，但心中的不安却消失了，渐渐地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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