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小纪

　　窃脂抿着唇，瞧着阿陌血淋淋地将自己的伤口揭开。
　　“所以，混蛋徒弟故意放出了厉鬼。”
　　“混蛋徒弟想啊，杀死了师傅，再用禁魂咒把师傅永远禁锢在身边就好了啊。”
　　“那样，师傅就可以永远陪在她身边了。”
　　“可是……”阿陌缓缓蜷缩成一团，“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师傅。师傅走了，师傅终于丢下我了……”
　　她抬起头，眼中溢满血泪。“一切都是阿陌咎由自取对吧。可是，阿陌好悔啊，阿陌想师傅回来啊，阿陌真的悔啊。”
　　长夏抓着伞柄，不知自己已站了多久。
　　风雨已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月光下的银眼少女静静的躺在坟前。月色倾泻，在少女皎洁的侧脸上亲吻着，直到少女恬静地扬起唇角。
　　她像一只白色的蝶，栖在坟前，沉沉睡去。
　　好梦。

　　窃脂死在她十六岁那年。二八年华，她被一贫如洗的爹娘卖给病入膏肓的王家少爷做小妾。
　　她嫁过去是为了冲喜，却没想到那个短命的少爷连她的面都没见到就归了西。
　　愤怒的王家人骂她是扫把星，克夫命。她被乱棍打死，尸身扔在短松冈上，任野狗撕咬的支零破碎。
　　她第一次见到阿陌时，她是来给她收尸的。
　　她把她血肉模糊的肢体拼凑起来，裹进草席，放进一个掘好的土坑里，细细地埋上泥土，立了一个无名碑。
　　窃脂飘在自己的坟堆上，一股愤恨之情油然而生。
　　她要让王家那群人不得好死。她要去复仇，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短松冈的千里孤坟。眼前仿佛漂浮着层层迷雾，让她找不到出路。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一道白影。是那个给她收尸的女人！她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积雪在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把所有生机都掩盖住了，万籁俱寂，甚而听不见一两声虫鸣，
　　若不是那个女人还有影子，窃脂都要怀疑她也是鬼了。
　　她提着灯笼，麻衣如雪，肤色苍白的和衣服分不出界限。可看她的模样，最多也不超过十七岁。窃脂心中疑惑，却见那个少女脚步缓缓，停在了一处坟前。
　　那座坟堆看起来和其它的没什么区别，却打扫的极是干净，坟堆上更是不见一棵杂草。
　　少女跪坐在坟前，抬袖拂去碑上的一层薄雪，晶莹的指尖缓缓从碑上滑下。
　　“师傅……”少女喃喃，垂下鸦羽般的眼睫，轻轻环住了墓碑，不见血色的脸贴在冰冷的碑上，嘴角却扯出一丝稚童般天真的笑。
　　窃脂叹了口气。估计也是个可怜人，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阿陌那次在坟前坐了五天。
　　期间又下了一场大雪，把动也不动的阿陌和墓碑一起埋在了雪里。
　　窃脂再来看时，吓了一跳。
　　阿陌的身上已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雪，她双眸紧闭，却仍轻轻拥着墓碑，嘴角的笑依旧恬静美好。
　　就这么……死了？窃脂愣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的探出手。明知自己是碰不到她的，可就是……想为她拂去身上的积雪。
　　银眸倏的睁开。
　　窃脂的手滞在了半空，那双银色的瞳孔眨也不眨的盯着窃脂，清冷苍白的面容宛若神话故事中冰雪铸就的雪妖。
　　窃脂瞪大了眼睛，伸出的手改变了方向，在阿陌的眼前晃了晃。
　　“你，是不是能看见我？”
　　阿陌不答，只是盯着她。她便也一直伸着手，站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她们僵持了多久。变成鬼以后，她的时间概念总是模糊的，岁月从来不屑于在一个死人的身上留下些什么。
　　她只知道，她曾眼睁睁地看见阿陌身上的积雪一点点融化，在她衣摆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她的墨发同那些积雪下的新芽一样，越来越长，曳至脚跟。坟堆上长出不知名的野花，如繁星般点缀其上。有蝴蝶，有鸟儿飞来，它们停在阿陌肩头，栖在阿陌发上。
　　她们像是两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雕塑。
　　最后是窃脂，她忍不住追问：“看得见我的，对吗？”
　　阿陌还是没有回答。她提起一边早已破旧不堪的灯笼，起身离去。窃脂发现自己竟跟不上她，满山的荒坟让她迷失了方向。
　　此后窃脂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阿陌。
　　偶尔有行色匆匆的赶路人经过短松冈，谈到短松冈半亡人阿陌，俱是哀叹惋惜道：“真是可惜了。”
　　窃脂迷迷糊糊的想，她果然是看得见自己的。
　　窃脂再次见到阿陌时，已是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年头。
　　窃脂遥遥的望着阿陌，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她想气鼓鼓地走上前去问阿陌为什么装作看不见她，仔细一想两人似乎又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阿陌却径直从她身边穿过，一头墨发又长了些许，在身后如同一涓流淌的墨般。
　　窃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忍不住又跟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寂寞吧，窃脂想，这千里孤坟，却只有她一只鬼还留恋着人间，不肯离去。
　　窃脂又看到阿陌跪在那座坟前，额头抵着墓碑，喃喃私语。
　　“师傅，为什么我哪儿都找不到你。”
　　“你若升仙成神，我去神界陪你，你若入了地府，我去冥界找你。”
　　“可是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你。”
　　阿陌似乎极其隐忍的发出一声悲鸣，双手指尖嵌入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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