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火锅

　　有一天，下阵雨，冰冷湿漉，她收了伞，走进火锅店，眼睛上就起了一层细雾。黑色、细纹的木桌，友人点了一扎西柚水。她坐下，放下伞，放下包，话题与锅中汤水一起沸腾。头昏脑涨。她看向他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她表现得活泼，而他故作深沉。一篮生菜挡住了他望向她手腕的视线。
　　她谈起一些他未参与的生活片刻。她谈起高中的一天，晚自修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地独自待在小广场的紫藤萝下。那里的寂静空旷而封闭，所有白炽灯排列整齐得像死去了一样。夜风从地上卷起一些碎屑。这时她忽然想起他，以一种矜持而平静的感伤情绪，试想他在这里会怎样。
　　她谈起坐长途汽车时，绵延无尽的夜色让她觉得车就凭空行驶在一团黑夜里。远处偶然而突兀地有几点低低的殷红灯火。她猜想那是渔火且一定很远，因为她盯着看了许久，而将自己从不知所起的对他的回忆拉出时，灯火才刚刚渐次隐去。
　　她的思绪滚落在浓稠的酱料里，随着白芝麻一起散开。她再看他时难免感到失落，他熟稔的眉眼将所有因时间与距离而净化的柔情洗涤殆尽，他就像一直在她面前那样平庸无奇，沾染不上半点思念的感伤情绪。他依旧轻佻、肤浅，不厌其烦地开着玩笑，一口吃掉裹满细碎辣椒末的羊肉。他温和地垂眼望她，挑战她别开眼前的耐性。她迎上他的目光，并替他夹了一只晶莹柔软的虾饺。他觉得她的神采有一些变化，变得更加自信、敏捷，郁郁戾气有所收敛，而令人失语的柔美与长发一并生长起来。他觉得她很像她曾说的故乡的古塔。毛肚、肉片、金针菇和菠菜一起在火红的汤中翻滚。他脱下外套，她也小心翼翼地脱下外套，并觉得需要一些酒。于是果汁换成了酒。他讲起他的新生活，情节乏味但不失生活情趣，他大笑，她低笑，放肆地。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只有和对方待在一起时才迫切地希望时光的脚步能够放缓。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絮语中捕捉到一些寂寞的影子。
　　他们在氤氲上升的热雾谈起往昔岁月，甚至谈起互相还不认识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周五放学后的球场，九月份，他喝着冰柜里拿出的矿泉水。他将袖子卷到肘部的样子有一种亲切的傻子。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食堂，喧嚷肮脏，她坐在离他三桌远的正对面，拿筷子一颗一颗地数玉米吃。她吃得非常专注而虔诚，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不时看着她笑的男孩。她喝空了酒罐，听他讲至此不由得抿嘴笑起来，同时晃了晃空罐而拿过他的。那时的他怎会想到那个顶着一头乱发的呆呆的女孩子有一天会言笑晏晏地坐在他眼前夺他的酒喝。他想。他耳根发烫，已经半醉，看见自己坐着，又看见她翕动双唇在讲些什么。她其实在推荐一些明知他不会去看的书。他觉得周围太吵，眼前的女孩又从不会生他的气，暖融的醉意便摇晃着攀升上来，将他拖入了回忆的温柔陷阱之中。他回想起于她并肩走过操场，借着找人的藉口盲目徘徊，苦恼地相视而笑。她正在感冒，别出心裁地抱着一大包纸巾，鼻尖通红。他不是因为害怕传染而是因为紧张而与她保持着半米远。他回想起他去她的教室找她，却撞见她在补觉，他在门口踟蹰片刻后走了进去，将她的书轻轻放在她手边，于是她醒了，脸颊上带着闷出的潮红，疲软的睡眼朝他示意性地扫了一眼，他点头，离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尽是她天真而迷懵的神态。他回想起有一年下大雪，初霁时他们去山顶上堆雪人，一边堆着一边毫不忌惮地、没头没尾地大声唱歌。他们说着一些没头没脑的闲话，手心通红。他发现他们共处的时光其实不算太多。他慢慢醒来了。她取了两盒香草冰淇淋，分给他一盒，他结账，他们拿起包，拿起伞，走出门，雨已经停了。冷风迎面刮来，他们靠得近了一点。她小口啜着冰凉的甜蜜，胃与脑一同缓慢地清醒，才恍然发觉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她说不上来有什么本该讲而没讲的。他们默默无言地走到她家楼下。“再见。”她说，站在那儿。“再见。”他说。于是她点点头，转身走了，隐匿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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