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烽烟

　　入夜，秋意甚凉，卫王宫中杀伐声四起，卫王鹤覃倚着大殿中的梁柱，手里的夜光杯壁上挂着残酒，跪坐在他身前的女子一身朱漆色舞衣，长发轻挽，额前坠了一颗白玉珠子。鹤覃把玩着手上的夜光杯，沉沉道，“琅姬，给孤跳支舞罢。”
　　那个被他唤作琅姬的女子有着足以祸乱世事的倾世容颜，一双眼睛只一瞥便是明波晃动的长河，仿佛能搅乱人心。葱段般修长白嫩的手指轻轻挽住鹤覃的手，另一只手提着青铜酒壶，将那夜光杯添满了酒，这才起身。殿中的烛光已十分微弱，琅姬广袖一展，白玉珠轻轻晃动，她于宫中献舞多年，舞艺娴熟，扬袖弯腰，似鸿羽一般轻柔。那烛火渐渐熄灭，殿外却亮起来，火把的光印在门窗上，喧闹声也平息下来。只听“哐当”一声，是夜光杯落在青石地板上的声响，琅姬阖上一双美目，愈发跳得妖娆，却有泪光挂在眼角，大殿里始终没有听到鹤覃如以往一般赞她，“琅姬，你跳的真美。”
　　不多时，梁国的侵兵撞开了大殿的门，带兵的将领看来还年轻，眉宇间却是杀气腾腾，充盈着征服的欲望。琅姬心念一动，舞姿越发妖娆，眼波悠悠似无意地落在为首的将领身上。
　　楚途领兵而来，原本要取卫王鹤覃的首级，却不想进殿却是这样一番场景。副将查验之后只得一句，“大将军，鹤覃已死。”
　　士兵的火把照亮大殿时，鹤覃歪靠在圆柱上，殿中的女子裙裾飘扬，身段如蛇。只见她缓缓舞到大殿阶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伏在自己面前，待抬头时，目光流转，楚楚可怜。
　　楚途有一瞬的分神，手中的青铜长剑怎么也无法指向眼前的女子。
　　琅姬凝视了身前的将领片刻，软软道，“将军救我。”
　　“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此处？”楚途犹疑之下，还是收回手中的剑背到身后。
　　“婢子原是宫中的舞姬，逃命时遇上了卫贼，被带到此处，要婢子献舞。”琅姬说着眼眶渐红，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见楚途蹙眉，又磕了个头道，“婢子自小被卖进王宫，受尽欺辱，如今卫王败了，婢子只想离开王宫，求将军成全！”
　　楚途冷看着眼前的女子泪眼盈盈，忽然道，“你去罢。”
　　琅姬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直到从他眼中探到一丝肯定，这才连连磕头谢恩，慌慌张张地起身往殿外奔去，却没留意到身后楚途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琅姬再一次被押到楚途面前，楚途端详她半响，道，
　　“确是难得的美人，谋亦，将她带下去关押起来。”
　　被喊到的副将持剑上前，拱手领命，却不想琅姬蓦地伸手扯住楚途的衣角，声音凄楚，“将军......”
　　楚途屈膝蹲下，对上琅姬的眼睛，冷声道，“外头到处是军队，你此刻出去，岂非送死？若真如你所说，待清除卫宫乱党，我定放你走。”
　　琅姬破涕一笑，泪颜如雨中绽放的花朵，可一双美目却透着绝望，她跪坐着向楚途行大礼道，“婢子谢将军大恩！”
　　楚途提剑收回剑鞘，缓步走上王座，一字一句传进琅姬耳中，
　　“如若有假，我也必叫你生不如死！”

　　公二十四年，卫王鹤覃自刎于寝殿，卫国太子垣下落不明，卫国疆土尽入梁王囊中。
　　生擒太子垣不得，楚途大怒，命人将琅姬带到殿上。屏退了随从，楚途看向跪在地上的琅姬，她一夜未眠，那张风情万种的脸上布满了憔悴。
　　楚途负手背对着她，只听到他森森的声音传来，“你可知太子垣去了哪里？”
　　琅姬心头一颤，不知他竟会问的这样直接，心念一转，楚楚道，“婢子只是一个卑贱的舞姬，除却献舞时，从未见过卫太子。”
　　楚途回过身来，审视一般的居高临下，冷声道，“我说过，若有假，你...”
　　话没说完，就被琅姬打断，“生不如死？哼，将军威风八面，却失信于婢子，还出言威胁，是婢子高看了将军！”
　　一席话说的楚途脸色愈发难看，昨日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子，跟眼前这个字字掷地有声的女子当真是一个人么？
　　琅姬接着说，“婢子虽是卫国舞姬，却无一日不想逃出这卫国王宫，不再受人冷眼，却因将军的不成全，终是难逃与卫国共亡的命！”
　　楚途讶于这个女子的气势，思索片刻，微皱了下眉道，“卫国的余孽，与卫共亡，你也不算冤枉。”
　　琅姬伏在地上，再不出声，她自然明白此刻多一言少一言，在楚途眼中，都是坐实了她与卫国的关系。
　　楚途冷冷望着面前似乎臣服的女子，忽然道，“你既然已经说了谎，想来也不会承认，也无须你承认，但无论你是不是卫王的人，如今卫国大势已去，你安心跟随我，我会给你寻个好去处。”
　　他这话无疑是断了琅姬的后路。
　　三日后，梁国军队肃清卫王宫。楚途打算带亲兵三千回大梁报捷，留下精兵一万看守卫宫，十万大军驻守城外，只待梁国迁都到此，叶城从此便改名换姓，成为大梁的都城。
　　临行前，孙谋亦来问楚途如何处置琅姬，楚途似乎忘了这个人一般，低头想了好久，才说了一句，“带着上路，让她伺候行装。”
　　孙谋亦愣了愣，心想这便是要她做军婢了，历来行军打仗，军中捎带军妓是常有的，只是身为大将军，带个侍婢在帐中，还是个俘虏来的舞妓，倒是从未见过。只是楚途发话，他也不敢多言，只得忙着去安排。
　　行军一整日，梁军已出了卫国都城百里，途经望枫山时，夜色已经擦黑，楚途便命军队就地扎营。
　　望枫山是卫国境内最高的山峰，时逢晚秋，山上枫林尽染，一片绯红，原本壮观的美景，奈何军中多是目不识丁的莽汉，不懂赏这美景，山林间只听闻酒碗相碰的声音。
　　楚途的大帐扎在最靠近山脚的地方，营帐后就是去往枫林的小路，一场胜利后，军中气氛松懈，疲累亦被兴奋取而代之，楚途只觉一身松快，竟没了睡意。
　　恰好琅姬端了铜盆进来，见楚途往外走，也不出声，放下铜盆就要出去，却忽然被楚途抓住手腕，挣脱不得，便抬头怒道，“你做什么？”
　　楚途望着她忽然笑了笑，道，“如此走了，难免你往后惦记着，总得让你同你的主人道别。”说着硬将琅姬拉出军帐，沿小路往枫树林去了。
　　枫树林里秋风阵阵，刮起地上的红叶，一旋一旋，月光透过树梢照进来，星星点点，映衬着飞舞的树叶，有些说不清的凄凉感，楚途紧紧抓着琅姬的手，一路向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琅姬跟在楚途身后，几次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向前扑倒，走了许久，琅姬只觉手被他抓的生疼，脚也酸的有些麻木，想求他停下歇一会儿，奈何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国破家亡的侵略者，仅存的一点骄傲让她倔强的咬紧嘴唇不愿开口。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在琅姬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倒下任凭他拖着往前走的时候，终于，原本隐隐的月光明亮起来，他们终于爬到了望枫山的山顶，楚途拉着她走到山顶边缘，俯瞰着卫国土地，黑夜之中，琅姬辨不清哪里是卫国都城的方向，更不知楚途带她来这的用意，她看向楚途，见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覆着细密的汗珠，侧脸在月光的勾勒下棱角分明，他望着山下星星点点的村庄，人们燃起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楚途眼中有藏不住的喜悦，一种胜利者的喜悦。
　　半晌，楚途平复了方才一路登山的疲累，转过头来看着琅姬，扬声道，“好好道别吧，往后这里便是我大梁的国土了。”
　　琅姬心中一顿，恍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个年少气盛的将军在这场侵略的战争中获得了胜利，拿下了卫国的江山，此刻，正向她这个亡国奴炫耀着他的功绩。
　　楚途看着眼前的女子，看她低眉不语的样子，心中升腾起十分的热血，只觉自己站在望枫山顶，已将整个卫国的尊严踩在脚下。
　　然而只听两声低低的干笑，琅姬漠然道，“将军此刻的样子，真叫我厌恶。”
　　卫国亡了，在他眼里似乎只是激情昂扬的一句胜利之词，可琅姬满心满眼，全是这半年里卫国捐躯的兵将，全是都城百姓惊慌的面孔。半年前，梁国以边境被犯为由，发兵攻打齐鸣关，让这个原本歌舞升平的国家四处升起狼烟。卫国是一个富庶的国家，土地广阔，气候得益，卫王鹤覃是个治国良才，性子敦厚，是以深得民心，卫国百姓以他为瞻，人人恪守本分，勤劳耕作安于生活，绝无坏心，整个卫国可以做到夜不闭户。就是这样一个仁君，就在五日前，被梁国逼得自尽在紫金大殿中。
　　想到这些，琅姬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楚途满心的喜悦，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刚要发作，却听得琅姬的叹息，她仰起头，倾城的脸上已然挂了泪痕，楚途蓦地心软了，火气生生压了下去，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她稍有手腕，许多男人都能为她豁出命去。
　　呆立了一会儿，楚途冷笑，“再怎么厌恶，如今你也是亡国之奴了。”
　　“占领了卫国，拥有了富饶的土地，数不清的财富和富丽堂皇的宫殿，你们自然是高兴的，毕竟大梁的国土，贫瘠的像一片焦土。”琅姬含泪的眼静静注视着远方看不清模样的卫国，声音冷的如一阵寒风。
　　楚途并不在意，就如垂死的咒骂，何必入耳。
　　山顶风很大，吹乱了琅姬额前的发，她忽然想起叶城城门被攻破前，鹤覃领她登上城楼，看着前方扎营的梁国军队，那一夜的星光，比今夜要亮许多，梁军营地的篝火一闪一闪，琅姬的心跳的厉害，风徐徐吹来，鹤覃伸手拨了拨她被吹乱的头发，无尽温柔，“两日后敌军就要攻城了，你怕不怕？”琅姬抚上他的肩，眼神无比坚定，“我不怕，我一定陪着陛下，陪着叶城，到最后一刻。”
　　寂静了许久，忽然有隐隐的杀伐之声夹杂着风声入耳，楚途眉心一跳，一把抓住琅姬的手就往下山的路走。
　　待到两人回到营地时，已是半个时辰后，营地四处火光，帐篷被烧了不少，整个营地都是死去的亲兵，显然，这些亲兵在把酒言欢的时候遭遇了敌人的偷袭，毫无还手之力。楚途望着眼前狼藉的战场，额上渐渐青筋暴起，挥手死死掐住琅姬的脖颈，目露杀意，“说，是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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