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

　　唐小姐醒的时候天色已亮，阳光从窗缝透进来，在灰蓝的纱帐上投下一道光影。
　　她呆看那光影一瞬，倏然坐起，心中一片迷茫。

　　昨夜，当她提出那个残酷的问题，雪颜盯着她，眼里一派死寂。
　　她立刻领会了答案，忍不住想要逃避。
　　她正要否定自己的胡思乱想与胡说八道，雪颜神色一变，眼中汹涌的情绪好像大水破堤，好像下一刻便会将一个沉沉压在心上的秘密说给她听。
　　然而下一刻，脑子里还什么都明白，眼前已混沌不清。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便是此时此地。
　　她真的想对了吗？雪颜又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呢？

　　唐小姐拉开纱帐下了床，招呼云儿送来洗脸水，穿上衣裳梳好妆，等着马车来。

　　云儿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紧张：“小姐，那个‘表小姐’恐怕设了个大圈套，不知图谋你什么呢！虽然有趣，可我们真的要去吗？”
　　唐小姐魂不守舍，听这话正好顺水推舟：“我想起这个亲戚了，你不用跟去，自己在镇上玩吧，反正，就三天。”

　　巳初三刻，白老伯终于驾着马车来了。
　　唐小姐跳上车，老老实实坐着，一路风景都不看，只恨马走的不够快。
　　直到穿过山壁进到谷里，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要到，她才不再急切，反倒迟疑起来。

　　然而不管她是怎样的心情，该到的时候总要到的。
　　待马车缓缓停下，她便又听见小绒甜美而欢喜的声音：“唐姐姐，你来啦！”

　　唐小姐心绪纷乱的揭开车帘，正看见小绒喜悦又带点腼腆的笑脸，一时间疑虑都飞到脑后，只觉眼中发热而鼻子发酸。
　　那又落入虚无的前三天，尤其是昨夜那不能接受的猜想，全都与小绒一起，再次鲜活的扑到面前。

　　唐小姐竭力憋住眼泪，扯出一个似是灿烂的笑来，戏谑道：“你是谁？我竟不记得有个这样可爱的表妹。”
　　小绒脸一红，见她没生气，面上便仍是欣喜：“我叫小绒，唐姐姐我们虽然不是表亲，但也算旧识。我等了你好久，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唐小姐咧着嘴，声音发颤：“难怪我见你这样亲切，原来我们竟有前缘。”
　　她觉得自己就要憋不住，脸上笑容不知道多古怪，只好求助的望向小绒身后，望进雪颜深不见底的明眸中。

　　雪颜这时十分配合，马上挡到她面前，一边作势要扶她下车，一边冲小绒眨眨眼，温柔道：“我带唐小姐进屋歇会儿，你先去忙吧，可别叫我们饿着肚子久等。”
　　小绒听了她的话，微一犹豫便答应下来，甜甜笑道：“唐姐姐，这是我姐姐雪颜，她人可好了，让她先陪你，我一会儿就来。”
　　唐小姐自然是一叠声的说好。

　　小绒一走，唐小姐脸上的笑容再挂不住。
　　她扶着雪颜的手下车，到白老伯驾着车消失也不放手。
　　雪颜由她拉着，垂眸不语。

　　唐小姐定了定心绪，轻声问：“你昨晚想和我说什么？”
　　雪颜仍垂着眸，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说你猜对了。”
　　唐小姐早有这预料，可这时听到，仍不免心头一颤，手也握得紧了。

　　雪颜似是这才发现两人双手交握，她用力挣开，转身就往屋里走。
　　唐小姐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很快也跟上。

　　两人在厅中坐下。小绿又送来茶与点心，又很快退了出去。
　　雪颜先开了口。
　　她的目光一直停在对面的窗上，却好像明白唐小姐心中所想，道：“是我施法把她强留在这世上，这法术……这法术有限期，最多十二年。三天后，就是她准备送你走的那一天，午时一过，她就会消失。”

　　所以要上午送我回去。
　　所以想早点与我重逢。
　　唐小姐眼眶又热，但她看着雪颜淡漠的脸，又将眼泪忍下来。
　　小绒于她不过是少时一场偶遇，如今满打满算也只有数日的交情，再是投契，怎比得人家姐妹之间。
　　雪颜虽不表露，唐小姐岂会不知，她心里定是极不好受。

　　唐小姐红着眼睛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又施法让这三天一而再的重复。”
　　她这话本是句感叹，并不指望得什么回应，可是静了一会儿，却听雪颜道：“这不是重复，我让时间倒退了三日，原本的三天已经被上次代替了，上次的又会被这次代替，这世间应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变得不同。你能明白吗？”

　　唐小姐想起云儿。她第一次本带了她同来，而这次，她已少了这一段奇遇，她也可能会将这三天过得与上一次不同。
　　唐小姐能理解这不是重复，却不解雪颜为什么要特意解释，还像是很在意她有没有明白。

　　雪颜这时转过脸来，目光直直的看着她：“我让你知道这一切，不只是想让你对她好，更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唐小姐莫名的心头一紧，对接下来要听到的事心生恐惧。

　　雪颜道：“我是个寻常不过的狐妖，侥幸得到一件宝物，才能一而再的扭转时间——这本是天上神仙也不能碰的禁忌——我为了自己的欲念做这样的事，自己自然欢欣满意，可我若能脱罪，天理何在。”

　　唐小姐觉得自己听不懂。神仙天理，那是离她太遥远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就该不懂。

　　雪颜继续道：“我罪当诛，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便有一刻半刻的耽搁，也够我多活几日。而你只是个凡人，她更是……想必不会受牵连。我心里实在觉得，值得很。”
　　“只是，等事发，我想请你陪着小绒——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还有，什么都不要告诉她。”

　　她说完这些话，深深的望了唐小姐一眼，而后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唐小姐盯着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这一顿饭，唐小姐吃的浑浑噩噩。她仍然吃的很多，也陪着小绒说笑，好像比刚到的时候更平静，可她心里总有一处在一遍遍的回想雪颜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把她原本就觉得恍惚的思绪搅得更乱。

　　雪颜仍是淡漠而又温柔的样子，与前几天别无二样。
　　唐小姐每次有意无意的看向她，目光总有些凝滞，好像终于看到了该看的地方，再也挪不动。
　　而她十分体贴，只静静的回望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
　　唐小姐便会像是得到了提醒，也将目光转开。
　　过一会儿，又复如此。

　　直到回到房中，掩上门，唐小姐才开始真正思考她说的话。

　　唐小姐想：其实雪颜想的太过严重了。
　　她固然没有把云儿带来，造成了一点不同，但绝大部分人对这三天的安排恐怕早已定下不会改变。
　　而且就算是发生了她没有带云儿来这样一件不同的事，无论是对云儿自己，还是对这世上其他的人或事，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再说世事若这么容易变，那司命的神仙才最该获罪。
　　所以，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只是想要挽留亲人的一点小心思，这心思带着所有的人一遍遍的过这三天固然是自私了，可放到哪里人们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也都会理解这样的事。

　　更何况，既然地上一年天上才一天，这样一点小小的疏漏，也许根本就不会被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也不会太计较。
　　总之，事情不会到雪颜说的那个地步。

　　唐小姐想：雪颜只是个普通的妖，和自己一样无从见识天庭天规，她所说的只是她的推测，而她的推测或许还没有自己的推测合理。
　　事情仍有转机。而错误，不能再继续。

　　竹青色的纱帐映得满屋清凉，可对于一个心慌意乱的人，这舒适的房间与烈日暴晒的荒地并无区别。
　　唐小姐根本没法坐下，她在屋里绕着圈的踱步，脑子里也一直在转。后来，她终于连待也待不住，推门出去找雪颜。

　　唐小姐没有去过雪颜或者小绒的房间，只是小绒上次引她在花园玩的时候指给她看过：那一边是自己的住处，另外一边是姐姐的住处。
　　她顺着大概的方向走，几乎立刻就在花园里迷了路。
　　然而这一次不用等落日引她去西门——她也没有那个心思等——她正焦躁的四处张望，雪颜已从嫣红一片的紫薇花树间走出来，绕过短短一道回廊，停在她面前。

　　唐小姐看着她静静的望过来，心里缭乱的思绪便被这目光抚平了，那些沉重的念想也变得通透明朗起来。
　　世上有这样热烈繁盛的花，有这样明眸如水的人，如何竟还有烦恼！
　　唐小姐甚至想要向她笑一笑。

　　唐小姐开门见山的道：“我想了你说的话，我觉得你把事情看的太严重了，世事哪这样容易改变，况且这寥寥几天算起来半刻都不到，也许天上还没有人注意。不过——”
　　她终于还是笑不出来，但她略一顿，话便说出口：“——那宝物你再也不要用了。”

　　这话一说，唐小姐便明白她想说的不过就一句：你再也不要用了，幸许可以逃脱呢。
　　这一句话实在是对小绒太残忍，但唐小姐相信，小绒若知道这一切也会这样说的。小绒既已无可挽回，雪颜还有一线希望，这话又有什么过错！

　　雪颜安静的听她说完，最后竟是微微一笑，好像知道她会这样建议。
　　雪颜道：“你不明白时间对这世界多重要，一旦有变，天上不可能不察觉。我做的事已经算是逆天了，就算什么都没改变，也不可容忍。你不必多想了。”

　　唐小姐无法接受她这种笃定的态度，急切的又道：“若是像你说的那样，哪能拖到现在，容你一而再的胡闹！我虽然什么也不知道，可迷途知返，知错能改，总比执迷不悟好吧？”
　　雪颜却只道：“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不会停下。”

　　唐小姐心都凉了，但她不肯放弃，想了想转而道：“昨天晚上小绒和我在一起，她显然是准备和我诀别，她哭了，她说的话我听着真难受，她心里就更不知是怎样痛苦。你固然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你又怎么忍心让她一次次经历这个？”

　　这话终于触动了雪颜，她睁大一双凤眸，眼里有波光浮动，可随即，她眉尖一蹙，波光霎时都被冰封住。
　　“别说了，别装作是为了小绒。”
　　唐小姐凉透的心里蓦然蹿出火来，一句话脱口而出：“那我是为了谁？！”

　　雪颜好像被这句话扎到痛处，猛的撇开了目光。
　　唐小姐冷静了一点，她死死望住她，眼里不自觉的露出乞求来。
　　雪颜却没再回望，只退后了一步，道：“我早有打算，这事与你无关。”

　　唐小姐仍望着她，待确定她再不会搭理自己便自嘲的笑了笑，笑得挺难看。
　　唐小姐也后退了一步，嘲讽的道：“你这样说，你托我的事不作数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雪颜好像已真的全不在意了。
　　她半垂着眼帘，一身的红衣竟是一身的落寞阑珊：“我要说的都说了，你怎样做，是你的事。”
　　说完，她便匆匆转身重又没入来时绚烂如火的花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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