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

　　午饭摆上来的时候唐小姐不自觉的撇开了所有疑虑，望进小绒笑意满满又带点羞怯的眼睛，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小绒点了点头，道：“不知道唐姐姐喜欢吃什么，我就把能做的都做了一点。”
　　菜摆满了两张桌子，大多是山珍野味，做的并不多精致，但已足见用心。
　　回想上一次自己挑三拣四不肯落筷，唐小姐开始有点庆幸，重来一次未必不好。

　　这一顿吃的十二分饱，小绒自是欢喜，雪颜也颇含意味的多看了她几眼，待到客房休息，唐小姐只觉坐不下去，只得揉着肚子来回走动。倒也没有后悔。

　　客房是花园里一座小院，种着芭蕉梧桐，面向荷塘石舫。

　　正是夏末，满塘荷叶尚绿，荷花也存有几支，推窗望外，便是一幅清凉恬静的图景。
　　屋里是古檀色的家具与竹青色的窗纱床帐，外面若还剩几丝暑气，到这来也半点全无了。

　　下午，小绒邀她游花园。
　　这是一座极大的花园，屈曲回廊与亭台水榭隔出数十处景致，每一处各有妙处，又彼此错落呼应。人走在里面，不觉便要陷到美景里，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姐姐造的园子，只有她最清楚，我有时候也得绕一绕。”
　　她们七拐八折的走到后来，接连三次走过同一片玉簪花，小绒有些不好意思，随手摘下一朵白花，低头去嗅。

　　唐小姐笑道：“这里花真香，我们就在这歇会儿吧！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那时我们跟着走，总能到西门。”
　　小绒便又开心起来，拉着她走进花丛里的小亭：“唐姐姐来这坐，这里花香最好，我姐姐为了试出最好的位置，把这亭子拆了七次呢！”

　　她们便在这第八次才建好的亭子里坐到日暮，而后随着夕阳走到西门，再绕到南门，进正厅吃饭。

　　晚上，小绒送唐小姐回房。
　　两人走到院门外，见荷塘边的竹林里有数点飞萤闪动，便灭了灯笼，坐在石舫上看。
　　今夜星月暗淡，那一点点黄绿的微光竟是越看越亮。

　　枯坐一会，小绒忽然跳下石舫，扑进竹林里变作个雪白的毛团。
　　毛团扑腾几下，将那些萤火打散，又簌簌的跑回来，伏在唐小姐脚边，仰着水灵灵的圆眼睛巴巴的望她。

　　唐小姐先是吓了一跳——上次她没见过她这样变化，但几乎马上，她就被这可爱的生灵吸引，笑吟吟的伸手将她抱起，轻轻抚弄她柔软的肚皮和尖尖的耳朵。

　　小绒在她手臂上蹭了蹭，由她抱了一会儿才跳到一旁化成人形，晶亮亮的眼睛又是喜悦又是腼腆：“唐姐姐，你可记得十二年前你救了一只白狐狸？”
　　唐小姐当然记得。

　　十二年前就在搬离此地的那天上午，唐小姐偷跑去后山放走了养了两年的一对画眉鸟，当她往回走的时候，瞧见草丛里卧着一只抖动的毛团。她过去一看，原来是只蜷成一团的白狐狸，身下一大滩血，一条前爪伤了数处。
　　她看着不忍，解下头上新绑的长长的发带，小心的为那小家伙裹好伤处。
　　等到唐小姐要走，那白狐狸恹恹的抬头望了她一眼，她便没来由的决定要带上它。
　　然而她当时年纪小，抱不起一只挣扎乱动的狐狸，于是对狐狸说：“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可她跑回家，行李正在装车，她火急火燎的母亲不由分说将她推上车，好不容易逮到个老家人也只顾搬东西，敷衍她道：“好小姐，别瞎想了，家里养的鸟都不要，还说什么狐狸！快坐好，这就走了！”

　　唐小姐本不记得这么多，只是上次小绒说了白狐狸的事后，这些不知埋在哪里的记忆便渐渐跳出来，她甚至记起了那老家人不耐的语气，还有小绒瑟瑟发抖的模样。

　　唐小姐没能再去后山，几天后到了新的家，有了新的玩伴，便将这事忘了。
　　狐狸却一直没有忘，直等了十二年，等她回乡。

　　唐小姐已是第二次听她说这一段旧事，依然免不了唏嘘感叹。她简直想，如果能多遇见几桩这样的奇事，往后专门做个放生救难的善人，哪怕从此吃素也是值得。

　　小绒见她记得许多，极是欣慰雀跃，又化作白狐狸缠着她亲密的戏耍。
　　唐小姐养过猫，与她玩闹起来得心应手，嬉笑中却不经意的想：若她姐姐雪颜化作原形绕膝撒娇不知是个什么景象！

　　次日，同上回一样，小绒要带她去游湖。
　　这山谷的西边有一汪湛蓝的湖水，湖边有几座石头山，隐在一大片苍郁的密林里。林中有鹿獐出没，山鸡野兔更是常见。
　　她们扎了竹筏在湖中抓鱼，做了绳套逮野物，然后在湖边生起火，由雪颜为她们烤鱼和肉。

　　鱼和肉都烤的恰到好处，配上佐料，香气扑鼻，一下子便绝了唐小姐考虑素食的念头。

　　唐小姐与小绒吃得满嘴流油仍停不下口，雪颜看着好笑，挑眉责备道：“你们这样吃，小心积食！”那纵容又无奈的样子格外生动，半点冷清也寻不见了。
　　可她很快又恢复淡漠的表情，转过脸去望着平静的湖面出神。
　　唐小姐瞧着她的侧脸，颇觉得可惜。

　　最后还剩两只鸡一只兔捆在一边，唐小姐与小绒实在吃不下，雪颜也决然不肯再做，算是终于吃好了这一顿饭。

　　唐小姐领着小绒绕着湖边散步消食，看林木倒映在澄澈的水里，听鸟雀啁啾一派宁静欢欣，肚子里十分饱足，心里也十分满足。

　　湖不算小，待她们走完一圈已过了大半个时辰，雪颜早收拾好残局，而天上这时落下来几点小雨。
　　雪颜道：“我看这雨要下大，我们趁早回去吧。”
　　小绒不舍，分辩道：“也许一会儿就不下了。”
　　雪颜便转向唐小姐：“唐小姐怎么看？”
　　唐小姐不用看，呵呵干笑两声：“回去吧，我看这雨不仅会下大，还要下到很晚才停。”
　　雪颜听这话，不满的瞥她一眼，眼里还带着点儿警告。

　　唐小姐笑而不理，看了看余下的野物，又向小绒道：“晚上我来炖鸡汤，现在回去正好来得及，我炖的可不错！”
　　小绒眼睛一亮，被天气搅扰的沮丧一下子消失无踪，却又很快反扑回来。她挣扎道：“可是，不成啊，我们在家炖鸡，小绿看了会伤心。”
　　唐小姐想起那个绿衣的丫头，又想起昨天两桌子菜没有一道鸡，正要补救，雪颜已放了两只山鸡，拎着野兔的后腿道：“炖兔子也是一样的。”

　　事实证明，炖兔子与炖鸡汤还是有些区别，唐小姐从没有炖过兔子，不知是哪里没弄好，端上桌的野兔子汤带一股土腥味儿，肉也木渣渣的不好吃。
　　唐小姐颇不过意，见小绒很捧场的吃了一碗还要添，连忙出手拦下，整盅都撤下去，只说下次重做。

　　这一盅汤从端上到端下，雪颜半点没有提了馊主意的自觉，不仅一勺也没碰，还一脸似笑非笑的旁观。
　　唐小姐被看得更臊，气恼的瞪她，得她挑眉一笑和一个“你奈我何”的挑衅表情。
　　唐小姐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实在也不能如何，只是涨红了脸咬了咬牙。

　　晚上雨下得很大，雨水哗哗的落在屋顶鼓噪着人心。
　　唐小姐不想睡，仗着宽大屋檐的庇护，推开面向荷塘的两扇窗。

　　荷叶被打得东摇西摆，映在细密的雨帘里化作一片起伏摇曳的阴影。寥寥几朵花不知被藏到了哪里。

　　自十二年前离乡，几经辗转，父母皆亡，唐小姐接手家里生意继续奔波，能让她这样凭窗看雨的时间不多，心情更少。
　　这重复的三天，就像是狐妖幻术造出的一场梦，她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切，却全无忧惧，倒有期许。

　　唐小姐正望着窗外出神，荷塘对面的竹林里缓缓的走出一个人。
　　那人执一把白伞，一弯白色在夜雨下，仿佛能晕出光来。
　　她身形便隐在黑夜与白伞里，只显出模糊的轮廓。
　　唐小姐却知道是谁。

　　她像飘在雨里，走的很轻，很慢。
　　走到水边便停下，久久不动。

　　唐小姐静静的望她，直望到她若有所感，白伞一扬，抬眸回望过来。

　　她在大雨荷塘的对面，她在芭蕉梧桐的窗间，两相看不清，却似有一点灵犀，由着四目相引，连成两心相印。

　　后来，一只或许是梦中惊醒的小鸟啼叫了两声，扰动了对望的平静。
　　唐小姐便很想招呼她进屋来，不拘什么说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在一起，待一会儿。
　　她却转过身去，撑着她的白伞，隐没在婆娑晃动的竹影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